刚进入腊月,长安就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这场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彻天彻底,满山遍野,城镇村落,都陷入茫茫雪灾之中。

    古城西安,现在改名为长安,做了大顺朝的国都。

    大顺朝制将军李岩在书房接见了弟弟小哪吒李牟。

    李牟生就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两只充满灵性的大眼睛,很像传说中的托塔天王李靖的小儿子哪吒,于是,很多人就称他为小哪吒。

    李岩对这个小弟弟非常疼爱,一直带在身边,时常教他学习兵书战策,指导他勤练武功格斗。

    战争年代,兵法武功,二者缺一不可。

    当然,小哪吒李牟很崇拜哥哥,也很敬重嫂子玉蝴蝶红娘子。

    三人关系非常密切。

    李岩脱掉弟弟的湿衣服,帮他换上自己又新又厚的棉衣,又让弟弟坐在火炉边,这才关心地问道:“路上顺利吧?”

    李牟喝了一杯热茶,说:“虽然有一点波折,但总的来说,还算太平顺利。”

    李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悬了十几天的心,随着这一句话,才放了下来。

    半个月前,李岩秘密派小哪吒李牟去了一趟老家河南开封府杞县。

    “哥,这是师傅给你的信。事情有点棘手。”

    “说来听听。”

    在温暖如春的书房里,大顺朝制将军李岩一边看信,一边认真地听弟弟讲述事情的经过。

    经过七八天的奔波劳累,小哪吒李牟趁着更深夜静,蹿墙越脊,进入师傅坐地虎侯国耀开办的国耀武馆。

    侯国耀年逾五旬,是李岩李牟兄弟的武术师傅,已有三五年时间没有联系了。

    今夜师傅突然看见徒弟,不免又惊又喜。

    李牟先叩头请安,而后,才把哥哥李岩的亲笔信交给师傅。

    侯国耀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信,眉头纂成偌大一个川字。过了好长时间,才沉声问道:“这信上说的都是实情?”

    李牟肯定地点点头。

    “这大顺朝刚刚建立,离打下北京,统一全国,还差一大截子,内部就起了这么大的矛盾,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呀。”

    “李闯王不听我哥哥的建议,牛金星又在背后尽说他的坏话。大军师宋献策做了墙头草,看那面风大就倒向那面。哥哥夹在墙缝里,日子不好过。”

    “当初,你哥哥嫂嫂带人马去投靠李闯王时,我就劝说过,可他就是不听。我也毫无办法。他是一个文武全才的人,就是脾气有点倔强。”

    “哥哥此次派我来见师傅,大顺朝谁也不知道,秘密的。”

    “他做得很对,此事千万不能走漏一点点风声。”

    “现在该如何办理才好?”

    坐地虎侯国耀借着灯光,又仔细地看起信。

    三年前,闯王李自成率部从巴西鱼腹等地冲破明军防线,经郧县均县进入河南。

    此时,已经拥有两三千兵马,在杞县声名大噪的李岩红娘子夫妇决定投靠李自成。

    初次见面在黄昏时分的一座青砖大院里。

    闯王李自成脸色黝黑,皮肤粗糙,坐在椅子上,正与刘宗敏等人商量事情。

    见一个锦衣华服,俊朗年轻的富家公子走进来,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

    根据官府及百姓的描述,李岩一眼就认出了李自成。

    两人目光对视,瞬间撞击出一团灼热发亮的火光。

    李自成一惊,如此富家公子,竟有这等只身进虎穴闯龙潭的胆量,看来此人非等闲之辈,心中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意。

    李岩一愣,如此潦倒残破之人,竟有这等威棱目光,处困厄窘迫之境,浑身依然散发着坚毅沉着的魅力,不愧为一代枭雄。

    李自成挥手示意众人退出,沉着地问:“你是哪家公子?”

    李岩哈哈大笑道:“我恨自己在未见到闯王之前,竟然自封为英雄,实在有辱英雄二字。”

    “你是哪里英雄?”

    “在下杞县李岩。”

    “你就是杞县人称李公子的李岩?”

    李岩抱拳施礼,朗声高道:“李岩拜见闯王。”

    李自成赶紧起身走过来,双手扶起,大笑道:“李公子慷慨豪爽,有侠义之名,自成佩服得不得了。”

    “恨谒见之晚,请闯王怪罪。”

    “哪里哪里,承阁下不远千里而至,益增孤陋兢惕之衷,怎敢见怪?”

    “闯王恩德在人,在下愿效前驱。”

    “足下龙虎鸿韬,英雄伟略,必能与我共图义举,创业开基”。

    当晚,两人谈得很投机,真是如鱼得水。

    李岩回来后,把欲投靠李闯王之事,告诉了师傅坐地虎侯国耀。

    “如果你哥哥当初听了我的话,自立为王,凭他的文才武略,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起码不会输于李自成张献忠二人。如今,寄人篱下,受人欺辱,难呀。”

    “我哥哥私下也曾流露出后悔之意,可生米已煮成熟饭,悔死也无用。”

    李岩投靠李自成后,怀着一颗火热之心,劝李自成尊贤礼士,除暴恤民,施行仁义,禁兵淫杀,以笼络人心图大事。

    李自成对李岩的这些建言,积极采纳施行,甚是欣慰,经常对人说,我得李岩,犹如刘邦得张良,刘备得诸葛亮也。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李岩很懂得一些舆论宣传制造声势的奥妙。

    他派人扮成商人,深入城镇村落,在民间广泛宣传,说闯王李自成乃仁义之师,不杀不掠,还编创童谣,让小孩子到处传唱,即早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管教大家都欢悦等等。

    就是在这一年,嗷嗷待哺的河南饥民如大旱之望云霓,唯恐李自成不率军来自己家乡。李自成每到一处,饥民争先恐后,蜂拥而至,从者数万。

    至此,李自成走出隐伏商洛山中时的低谷危厄,面前展现出柳暗花明的转机,事业重新走向辉煌。

    侯国耀压低嗓音,问道:“你哥哥手里还有多少兵马?”

    李牟心中一惊,道:“三五百人而已。”

    “其他人马呢?”

    “早已被闯王编入刘宗敏李过的部队了。”

    侯国耀明白了,心中感叹,好狡猾的李自成,先发制人。

    “师傅,李闯王现在一心只想攻取北京,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都交给牛金星处理。牛金星大权独揽,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李过田见秀等人对他意见挺大的。”

    “意见大了又能如何?你哥哥信中不是说了吗?牛金星不遗余力地支持李闯王攻占北京。李闯王当然相信他了。”

    “攻占北京城,李闯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皇帝,牛金星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当大顺朝的宰相。”

    “这不就对了嘛。你哥哥阻碍他进北京当宰相,他自然就有意见了。”

    小哪吒李牟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

    现为大顺朝天佑殿大学士的牛金星,自幼聪敏,二十岁就考中秀才,而后又中举,少年得志,不免自视自高飘飘然,得罪了同乡巨富王财主,被其诬陷抗欠赋税霸占妇女,被官府革去举人功名,深陷牢狱。

    “这牛学士还是我哥哥嫂子从大牢里救出来的,也是我哥哥推荐给李闯王的,他难道就不念救命之恩?”

    坐地虎侯国耀冷冷发笑,说:“今天的牛金星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学士,他若还记得过去的事情,你哥哥也就不会写这封信了。”

    “这么说,我哥哥命在旦夕,师傅?”

    “还没有这么危险。不过,你哥哥已经和牛金星结下了怨恨,恐怕这一辈子也解不开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怨恨会越来越深的。”

    李牟有点发急,紧紧盯着师傅那布满皱纹的老脸。

    “俗话说得好,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真难为你哥哥了。”

    “师傅,那怎么办?”

    “让我考虑考虑。明天你再来。”

    次日,小哪吒李牟带着师傅坐地虎侯国耀的秘信,冒着狂风暴雪,踏上了归程。

    李岩听完了弟弟的叙述,也看完了师傅的回信,紧邹眉头,紧张地思索起来。

    信中,师傅给他指出了上中下三条路。

    到底走其中的那一条才好呢?

    李岩深深地思索了好几天,还是拿不定注意。

    直到参加了李自成主持召开的大顺朝最高军事会议,他才拿定主意,决定采纳中策。

    当他把自己的主意告诉有救命之恩的妻子红娘子时,却遭到了激烈反对。

    听完丈夫的话,玉蝴蝶红娘子态度之强硬,语气之激烈,言辞之锋利,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前所未有的。

    “你想关键时刻背叛李闯王,背叛高桂英姐,背叛大顺朝,背叛弟兄们,我先杀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话音未落,平日挂在腰间的九尺钢鞭,闪电般地缠向丈夫的脖颈。

    李岩没有料到红娘子会出手。

    尽管妻子脾气暴躁执著,可成亲以来,还没有向自己动过手。

    间不容发,来不及多思考。

    李岩就地一记飞龙入海,躲过第一鞭,身形还未站稳,第二鞭又秋风扫落叶似的扫荡而来。

    其间,还夹杂着红娘子的怒骂声。

    “打死你,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李岩急急抽出祖传的龙泉宝剑,隔开钢鞭。

    论武功,夫妻两人不相上下,完全可以打个平手。

    无奈,红娘子正在怒气冲冠之时,鞭法又快又狠,鞭鞭直抽丈夫的要害之处。

    李岩似乎有点心虚,手中龙泉剑只有隔挡拦截,并不主动出击。

    屋内整齐成列的物品在夫妻对打中,被砸得零乱不堪,支离破碎,狼藉遍地。

    李岩见妻子越打越爆烈,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只得虚晃一招,提着宝剑,狼狈地逃出将军府。

    身后,传来红娘子的嚎啕大哭声。

    坐在子午峪的一个凉亭内,遥望远方,李岩完全恢复了平静理智。

    白雪皑皑,群山茫茫,寒风呼呼,万木啸啸。

    五年前,就是这样一个冬天,玉蝴蝶红娘子率部深夜攻破杞县县城,救出了牢狱中大名鼎鼎的李公子李岩。

    “你为何要救我?”

    “你乐善好施,济危扶困,即使身陷牢狱,也不屈服于贪官污吏,令我佩服。”

    “你太抬举我了。”

    “你虽为朝廷举人,却不与官府同流合污,卓尔不群,抱负不凡,敢为民请命,非等闲之辈。”

    李岩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她。

    他听说过红娘子的大名,却没有见过她。

    一江湖卖艺为生之女子,有何必要交结呢?

    “孟子曰,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

    闻听此言,李岩大吃一惊。

    没有想到,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竟有如此见识,不由得对其刮目相看。

    红娘子妩媚一笑,尽显女儿本色,完全异于方才厮杀搏斗中的凶狠样子。

    东汉班固在《汉书》中赞美汉武帝宠幸的李夫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李岩心想,这句话似乎就是形容眼前这个身穿红衣红裤,婷婷玉立于白雪之中的江湖奇女子。

    红娘子英姿飒爽,杏眼含情,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虽经牢狱之患,仍旧玉树临风气概豪迈的富家公子。

    李岩是第一次见她,而她已经非常熟悉这个人,对他的所作所为,特别是打开自家粮仓赈济灾民,孤身独闯官衙怒斥县令,等等,佩服万状。

    他亲手写作的劝勉富户赈灾的《劝赈歌》流传四方,轰动全县,红娘子几乎能背诵整首歌词。

    尽管李岩已有家室,其妻汤氏,出身于杞县豪门之家,知书达礼,贤良淑德,是一位端庄美丽的大家闺秀。

    但是,久历江湖的红娘子敢爱敢恨,为了自己心中的唯一,上刀山下火海,眼不眨眉不皱。

    此次深夜劫狱,她就抱着生不能同寝,死也要同穴的必死之心。

    红娘子痴痴地看着梦中不知出现了多少次的情人,杏眼盈盈,春水汪汪。

    李岩心中蓦地一跳。心底突然冒出的念头,令他迅速扭头避开了对方含情脉脉的眼光。

    此时此刻,他完全明白了红娘子深夜冒死救他的真正缘由。

    夜幕降临,寒风更疾,挟裹着冰冷的飞雪,疯狂搅动着这座千年古城。

    子午峪冷得不能再待了,李岩欲起身回府。

    他需要重新考虑以后的路。

    局势扑朔迷离,变幻莫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师傅坐地虎侯国耀为他策划的三条计谋,到底哪一条最稳妥,最适合呢?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时,李岩看见一条黑影跃上子午峪,顺着山道,快速向他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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