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出来不过两日,钟赣果真就离开了盛京。和他一道走的,还有老三老四老五,余下几人留在锦衣卫中督守指挥。

    梁玉琢并未空闲太久,又过几日,广文侯府送来了帖子,只道是广文侯三公子闻夷得了今上青眼,也入朝为官了,广文侯府发帖请人喝宴酒。

    “广文侯府?”梁秦氏有些茫然。

    她如今接手了梁玉琢给她开的果脯店,做的是小本生意。平日里往来的客人也都是寻常百姓偶尔有了零钱,过来买点果脯回家。有时也能遇上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丫鬟婆子,但不多。

    因此,梁秦氏到盛京这么久,还就没和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正正经经见过面。广文侯府的这份帖子来得突然,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我们……要去吗?”梁秦氏捏着请帖,有些不知所措。

    “去吧,”梁玉琢想了想随手把正在拨的算盘放下,“广文侯府的二……三公子,怎么说也教过二郎读书。做学生的没道理不去给先生道个贺。”

    梁秦氏前几日已经从梁玉琢这儿得知,曾经在下川村教过书的闻先生原来出身广文侯府,而且日前还入朝当了官,这会儿再听她提起,已经没了最初的震惊。反而有些局促。

    “那得送什么做贺礼?”

    送店里的果脯肯定不像样,可要是送那些玉石瓷器,又不知对方看不看得上。梁秦氏心里有些急。

    梁玉琢倒是早就有了安排。她让鸦青从库房里把先前她备下的一个锦盒拿了出来,打开盒子让梁秦氏看了一眼。

    “就送这个吧,细花青冬瓷的笔筒。”她除了这笔筒,还备了其他的礼,活物里有鹦鹉、画眉、朱鱼,花木里有牡丹、海棠、山茶,她甚至连袖炉、笔架都备了不少。

    闻皇后的那句话给她提了一个醒。

    她既然决定要和钟赣成亲,就意味着早晚要进入到那个只会在旁人的言语,以及上辈子看的电视剧小说里,才能见到的世界。

    那是个注定要吃人的世界,行将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用后人的话说,夫人外交也是十分重要的一个手段。女性的身份在古代天然就带了束缚,即便梁玉琢如今能够坦坦荡荡做她的生意,赚她的银子,也改变不了大环境对女性的苛刻。

    所以,钟赣的战场在外面,而她的战场,就在后方。前方的刀枪剑戟由她男人挡着,后头的明争暗斗,她会盯着。

    梁秦氏见她已经备好了贺礼,便不再说话。只是到了出发当天,竟拿出了一副镇箱子的头面。那是她初及笄时母亲给她的,嫁人后便一直压在箱底,丈夫去世后最辛苦的那几年,她也曾经动过典当的心思。只是城里的典当师傅,见她年轻,生了贪念,报的价钱低到让人愤慨,这才一直留到了现在。

    一见梁秦氏拿出的头面,梁玉琢心下叹了口气。许姑姑看了两眼梁秦氏手里的头面,又想了想原先在梁玉琢房中见过的一副,同梁秦氏说了什么,后者有些愧疚地收了手。

    “还是戴你的那些吧。”梁秦氏笑,“阿娘的款式旧了,给你戴不好看了。”

    许姑姑记得的那副头面,是钟赣送的。梁玉琢一直小心收着,偶尔才拿出来戴上几回,偏偏就叫许姑姑记住了。等鸦青为她梳妆打扮好,看着红彤彤的抹额珠子坠在额间,生生将如今已不用再下地干活养出了一身好肤色的梁玉琢衬得越发雪嫩。

    都说佛教金装人要衣装,如今这副模样,只怕去了广文侯府,也不必担心叫人瞧不起了。

    广文侯府离定国侯府不远不近,马车只用走一会儿就能到,往日里两家人来往得也算频繁,再加上开国侯府,三家人凑到一块总是能有自己的话。

    梁玉琢她们的马车到广文侯府门前停下时,定国侯府的马车才刚从前头赶走。落在后面的小厮曾在衡楼见过梁玉琢,转首瞧见她下了马车,忙瞪圆了眼睛,快走几步赶去追他家主子。

    侯府的人这时候也忙过来招呼,带着梁玉琢一行人就往后院走。

    此番收到帖子,广文侯府邀请的是她们母子三人。二郎年纪尚幼,倒是不必去前面和年长的公子们说话,跟着梁玉琢就进了后院。

    女客们都在侯府的后院坐着。广文侯夫人作为主人家,定然要在其中同前来侯府的女客说说笑笑。还有老远的距离,梁玉琢就听见了女客们说笑的声音。

    都是大家闺秀,按理来说,嗓门可都不粗。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隔着一道月洞门,那里头的声音一个个清楚地叫梁玉琢挑了挑眉头。

    “你怎么也给那小娘子也送了请帖?不过是从乡下来的小丫头,请她来这儿,万一失礼人前可如何是好,别平白丢了你的脸面!”

    “瞧您说的,这哪儿会丢了我的脸面。那位梁姑娘到底是钟大公子的未婚妻,早点晚点都是要同大家见见的。只是不知她的母亲和胞弟又会是怎样的性情,怕是乡下呆久了,土里土气的。”

    话虽这样说,但说话人语气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摆明了是一早就等着能看好戏。不用见面,光听这话里的意思,便知这一位就是广文侯府的夫人了。

    那厢广文侯夫人难掩笑意,这头梁秦氏已经脸色发白,二郎更是气愤得涨红了小脸,如果不是梁玉琢在旁边拉着手,只怕已经如同炮仗一样,冲进院子里炸开了。

    “阿姐……她们……她们怎么可以……”

    小小的二郎在民风淳朴的下川村长大,自小受的是左邻右舍的照顾,即便面对阴阳怪气的老梁家,也从没像今天这样感受到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更何况,领路的小厮一直面带微笑,即便是明明白白也听到了这番瞧不起来客的话,也仍旧是那样一张脸孔。

    这种感觉,对于还不到十岁的二郎来说,太过直观地感受到了世家名门对于寒门的轻视。

    抓着二郎冰凉的手,梁玉琢微微笑了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站在月洞门外,不往里走也不离开的小厮:“夫人这话说得倒是有趣。”

    她低头,看着二郎道:“寒门有寒门自己的骨气,这世间千百万年来,不是只靠着世家贵族支撑的。科举本就是给寒门的一个机会,今日有人瞧不起你,没关系,来日你站在比他们都高的地方。二郎,记得到时候,一定要低头看着他们。”

    二郎尚且有些听不懂,可也明白“阿姐说的话都是对的”道理,当即点了头。

    梁秦氏没说话,轻轻咳嗽两声。领路的小厮似乎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事,忙笑了笑,唱道:“梁家姑娘到……”

    盛京当中,姓梁的人家不少,当官的也有。可有家世背景的大多喊的是某某府,到了梁玉琢这儿,没个身份,便只能这么喊上一嗓子。

    梁玉琢也不介意,一脚踏进月洞门,抬眼看向院子内四五成群坐在一处闲话家常的夫人姑娘们。

    都是名门闺秀出身,这些夫人姑娘们随便哪一个站出来都能叫人眼前一亮。然而梁玉琢往院内这么一站,却似乎眨眼间夺去了旁人的目光。

    有人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广文侯夫人身旁的开国侯夫人马氏。见她满眼惊惶,便知这一位也叫梁家姑娘也怔住了。

    谁都知道,开国侯府的大公子早年就从家中离开,虽然没分开,可也过得是两家人的生活。这次天子赐婚,开国侯府尽管再不乐意,也只能咬牙接旨,帮着准备聘礼,只是要问起马氏对继子媳妇是什么想法。怕不过就是看不起,不上心,不乐意了。

    在座的都是名门出身,梁玉琢身上那条绣着暗纹的象牙白绫罗裙,外罩的碧青色褙子,以及戴着的那副头面,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货色。再去看她的容貌,肤色并非是想象中的暗黄或者黝黑,反倒是粉□□白的。

    “这副容貌,当真是乡下来的?”有人低着声音,透着怀疑,“看起来和盛京中的姑娘家也无二样呀。若我是那位钟大人,我也选她,才不选马家那位姑娘。”

    这声音说轻不轻,说重却又不重,恰到好处的能叫周围的几个姑娘全都听在耳里。

    她提及的马家姑娘,自然指的是之前在钟府门口闹事的马娇娘。开国侯府因马娇娘的事,在京中好一阵子叫人笑话,如今再被人提溜出来同梁玉琢作对比,闻声看向马氏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趣味。

    马氏的脸色好一阵青白相交,看着慢慢走到身前不远处的梁玉琢,起身迎上前:“原是打算叫马车去府上接你们一道来的,只是不凑巧,只剩一辆马车的载不过。”她伸手,将梁秦氏的手握住,脸上堆满笑容,“想来这位便是亲家母了。快来,我帮亲家母引荐引荐。”

    马氏实际上对于广文侯夫人给梁玉琢送请帖的事并不知情。方才听人说起时,心下还愣怔了一遭,随即明白广文侯按的是什么主意,恼得不行。

    梁玉琢对着梁秦氏微微颔首,等她被马氏拉到诸位夫人身前,眼也不眨一下地跟上,淡笑着同夫人们见礼。

    “民女见过几位夫人,今日是广文侯府的大喜日子,民女在此恭贺夫人。闻公子回京前曾是民女胞弟的授业恩师,因此民女特地带来贺礼,小小心意,还请夫人代公子收下。”

    论理,进府的时候广文侯府的管事就该收走贺礼。只是不知是生了什么心思,无人有这举动,梁玉琢便顺势将贺礼带进了后院。她说完话,鸦青就从身后走出,交给了上前来的丫鬟。

    那丫鬟道了个万福,转身看向广文侯夫人。

    “也不知是什么好东西,不介意我代我家那小子拆开看看吧?”

    话是问的,可动作却比话更快。

    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看梁玉琢的笑话,就连梁秦氏也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梁玉琢的脸上却始终挂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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