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守卫替换的时候,丰宣刻意出现制造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帮邓弥和窦景宁成功混出了雒阳城。

    三刻钟后,城外荒寂的山岗,丰宣打马追上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个装着钱银和干粮的包袱:“往西去吧,先出玉门关,我在西域长史府有朋友,他会在那边接应你们。”

    往西,出玉门关,经西域长史府,就该是离开大汉了。

    之前想得再多,都未曾想过要远离故土,这突然之间的别无选择让邓弥感到人世茫茫,除了不舍,更多是哀伤,她红着眼眶低声问丰宣:“帮我逃走,会不会连累你?”

    “不会,没人知道。”

    邓弥点点头:“那就好……”

    丰宣看看她,再看看窦景宁,只觉得他们前路孤寂,而他实在是做得还不够多,他想到自此可能永别,一生中最好的朋友要在异国他乡颠沛,又不禁悲从心来:“如果邓康能……对不起,是我去晚了。”

    七尺男儿,因为感到万分遗憾和忏愧,扭过头去默默抹泪。

    “不怪你,你不必自责。”邓弥知道他已经尽力,“要不是你,我都活不下来,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此去遥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窦景宁伸手抱住丰宣:“你自己多保重。”

    丰宣点头:“你们也是。记得等安定了,给我写信报个平安,别让我们断了联系。”

    说着说着,愈发想哭了。

    丰宣扯扯嘴角,松开窦景宁,转头问邓弥说:“你在这里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邓弥沉下眼:“如果可以的话……请替我将子英安葬在我阿娘近旁。”

    “好。”

    “还有我姐姐邓猛,她……陛下已经厌弃她,她或许不会有很好的下场……”

    “放心,如果真有那一天,纵使陛下不念旧情,我也必定会尽力为她争取她该有脸面。”

    一朝一夕间的家破人亡之苦,世上能体会的永远只是少数。

    邓弥心酸难忍,哽声再说了一句“多谢”。

    丰宣牵了马,将马绳交到窦景宁手里,催促二人道:“快走吧,别耽搁了。”

    “对了。”

    在他们骑上马,要走之前,丰宣从怀里掏出一枚翠玉环的玉佩递给邓弥。

    “这是什么?”

    邓弥没见过此物,不知何意,窦景宁却陡然敛神。

    丰宣望了望窦景宁,说:“黄琰琰那丫头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说这原本就不是要送给她的,还是物归原主为好。再具体的,你问景宁吧。”

    窦景宁迎着邓弥探询的目光,分外尴尬:“那年你生辰,我看上这枚翠玉环,刚巧琰琰也在,我瞧她喜欢,就送给她了。”

    邓弥想,她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因为只有两年生辰他没有出现,而其中一年的九月十六,她等了他整整一天,最后他没有来,倒是黄荀来送贺礼时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尾巴似的跟在黄荀身后的黄琰琰扭捏不自在,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很快就拉着她哥哥走了。

    那丫头的性格是有些张狂,但对邓弥倒是真的很好。

    翠玉环上绳索的颜色如新,翠玉环亦透亮光滑,没有任何碰损,想是黄琰琰连佩戴都舍不得,怕弄坏了所以小心收藏了许久。

    邓弥笑一笑,将翠玉环递回给丰宣:“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丰宣错愕:“这……”

    邓弥说:“替我辞别雒阳的旧友,请他们多加珍重。”

    “丰宣,你我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窦景宁笑着说完这句话,扬鞭策马离去了。

    山岗上的冻土已长出了细碎的绿意。

    丰宣目送挚友渐行渐远的背影,内心萧索不可与人言语……

    三月初六时,刘志终于觉得邓弥是早就逃出了城,因为窦景宁也不在城里了。

    丰宣和整个窦家遭到了天子严厉的盘问。

    窦景宁离家出走,连一封书信都没有留下,窦家人是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唯一的知情人是丰宣。

    刘志最后失了耐心,对丰宣说:“你不说的话,朕就诛灭窦家。”

    丰宣早就料想会有这样一天,因此并不表现出慌张:“你拿什么理由诛灭窦家?窦家祖上是安丰戴侯,那是开国功臣,窦家还是章德皇后的同族,你滥杀无辜,我看你这皇帝是不想当了吧!”

    丰宣话语悖逆君主,刘志不怒,反而冷笑:“邓家不也是名门吗?高密侯邓禹,和熹皇后邓绥,大将军邓骘,还有朕的皇后邓猛——然而这些风光无限已经过去了,时近今日,你再看邓家是一副什么情状?”

    “够了!”

    这不能不使丰宣愤怒,邓家在和熹皇后离世后受冤被清洗,邓家衰微直到邓猛为皇后,才逐渐回复到原本该有的模样,但是只因邓猛一人犯错,刘志竟再次如昏君安帝刘祜般诛罚邓氏,实为不公!

    丰宣质问刘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闹了这么久,该够了吧?你还要一错再错到什么时候!”

    “朕说过了,朕只要渭阳侯。”

    “我没有听说过,一个人知道自己要被杀还不跑的道理。”

    “……很好。”

    三月初七,一纸追捕诏令从雒阳发往各地,文书上称渭阳侯邓弥戴罪潜逃,并绘制了她的画像,命各关卡、各地官兵多加注意,一经发现,务必即刻缉拿。

    窦景宁和邓弥看到贴在城墙上的追捕诏令时,已经是在陇西郡了。

    那时候,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对要西行出关的年轻夫妇。

    站在追捕令下,邓弥下意识拢拢面纱,将风帽也拉严实了一些。

    窦景宁看看她,揽住她肩离开人群。

    邓弥小声地问:“怎么办?往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追捕令传到各郡,我们很可能连张掖都过不了。”

    窦景宁轻笑:“谢天谢地,刘志还不知道你是个姑娘家。”

    “可是那画像……”

    “画得太差了,根本不像你,不用管它。”

    其实窦景宁觉得最应该庆幸的,是刘志没有下令追捕他,不然的话,还真是有些麻烦。

    在陇西郡补充了干粮和水,他们继续再往前走。

    愈往西,景致愈加凋零,每天看见最多的,是风沙、驼队,以及烈日下的城池。

    快要进到武威郡地界的前一夜,他们宿在野泉边的沙棘林旁。

    沙丘上的月亮格外的明亮,邓弥听着呼呼的风声,听着野泉里偶尔泛起的水花声,始终没能睡着,她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就更加辗转难眠了。

    窦景宁也没有睡着,从离开雒阳的那天开始,他就不容易入睡了。

    “你睡不着吗?”他问。

    邓弥一惊,没想到他还醒着,她呆了良久,回过神来轻声道:“景宁,我有话想跟你说。”

    “说吧。”

    窦景宁仍旧是背对她躺着,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充满倦意的脸。

    “我突然……不喜欢你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觉察的颤抖。

    窦景宁下意识皱眉,然后他睁开了双眼:“你再说一遍。”

    “我……我不喜欢你了。”

    窦景宁坐起来,他冷静地呼了一口气,转过头看她:“我只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我,你会跟我走。”

    邓弥忍着要哭的冲动,努力不动声色地说道:“那是以前的事了。”

    “然后呢?”

    “现在我不喜欢你了,你没必要跟着我出关,你可以回去了。”

    窦景宁没有说话,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追捕令上没有他,说明刘志不追究他的过错,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邓弥继续说:“你回雒阳吧,回去了照旧能过好日子,有亲人,有朋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实在没有必要跟着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去异国他乡颠沛。”

    窦景宁笑了:“说到底,你是怕连累我?”

    “不是!我……我真的不喜欢你了!”

    “阿弥,你一点儿也不会撒谎。”

    “我没有撒谎!”

    窦景宁翻身睡下:“你是在意我的,别不承认,我能感觉到。你不过是怕连累我,想赶我走,我偏偏不走。”

    “你!”

    “快睡吧,明天就要到武威了。”

    “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顶多出了玉门关,找到了丰宣说的那个朋友,你就不能再跟着我往西走了!”

    真是倔强。

    窦景宁想,他怎么会自讨苦吃,喜欢上这么一个别扭的小家伙,从头别扭到尾,明明为她放弃了所有,走到了不能回头的这一步,而她却还不肯领情。

    他喃喃语道:“我身上的伤到现在还会痛。刘志不是不想明令追捕我,只是有不适合这样做的理由,但如果我敢回去,不管我有没有拐带过你,在他心里我都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或许是想得到你,但目前来看,更可能是想毁掉你,像刘志那样的帝王,得到很多,同时也失去很多,圣邪全在于一念……总之我,不能回去。”

    邓弥捂住耳朵,她只知道一件事:逃不掉的话,她必死无疑。

    所以——

    就算他不能即刻返回雒阳,也绝不能再与她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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