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第一抹微光透过窗户打进客厅房间里,顾自蹊皱紧眉头,脑袋重得像是灌了千斤的铅,从宿醉中艰涩起床。

    毕竟还是要上班的,他既然应下了这份母亲赠与的慷慨工作,那就不该敷衍了事,漫无目的地随意荒废时间。

    昨日太过混乱,他只记得自己过不去,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喝到最后人全都走了,其他都记不得了,好在最后回到了熟悉的家里。

    夏日的薄被从他柔滑的身上滑落,他这才发现,自己身无寸缕,空落得很,昨天因燥热的天气渗出微微汗丝,现在却清爽得很。

    显而易见地,昨晚他被人贴心照料了,一如以前。

    他思绪实在混乱得很,揉了揉脑袋,想不起来昨天的细节,下床来随意扯了件衬衣穿上,拉开房门。

    颜沐随意扎着马尾,在客厅里,支起熨衣架,正安静地熨烫他的西装。她眼睑下有淡淡的乌青,也不晓得是昨晚没睡好,还是有什么愁绪心事。

    恰巧自蹊拉门一瞬,她也抬头看向房门处,对个正着,颜沐对着房门口,展出一个柔柔浅浅的笑容,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垂下头,摆弄着手中的细活。

    自蹊扶着头,面容白得厉害尚且惺忪慵懒着,蹒跚上前去,“我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得有晚上十点多了,你醉得晕过去了,你小员工送你回来的。”

    自蹊点头,开口还想解释,见对方依旧眼也不抬,一心放在面前的西装上,于是也沉默起来。

    “没想到你还有那么任性的时候,昨晚啊,你尽瞎折腾,一会哭一会闹的,还吐了自己一身,最后我只好把你衣服换下了。”颜沐见他不动,对他轻松地打趣道。

    其实哪里有她说得那么简单,他起身时虽难受,但身上干净没有半分酒后的异味。自蹊虽相对较孱弱,对于力气不大的女孩子,即使照顾得再娴熟,想来也少不了辛苦的。

    而且他醒来时,身上衣服一件都不剩,全都给一气儿扒光了……

    自蹊轻咳两声,不自在地别过头,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将扣子一个个缓慢系上。两人之间仅隔一两米,他轻颤眼睫,眼底永远是深如远山般的如水柔情,含着留存许久的脉脉笑意注视颜沐。

    她只是身着居家服,马尾松散,算不上打扮精致,垂眸的模样却显露出七八分的贤惠温情。

    “以后再不会喝酒了。”他不愿解释过多,嗓音轻浅,只郑重对她承诺了这么一句。颜沐挑眉,淡淡勾起唇,不置可否。

    自蹊转身走去洗漱,状似随口一问:“我醉酒后有说什么话吗?”

    颜沐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顿,随即手持熨斗继续熨烫,“哪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就只哼哼唧唧的。”

    “这样啊。”

    颜沐嗯了一声,将电源关闭,她把西装小心拿起,“衣服弄好了,我先帮你挂着,你今天穿另一套吧。”

    然后她径自走进卧室,悄悄关上门。

    这一背景,直接刻在自蹊脑子,以至于他在办公室里依旧是心不在焉的蹙着眉,一心为这几天的事琢磨,最后只得一个苦笑。

    认识她那么久,熟悉了解她,正如颜沐对顾自蹊的了解一样深刻,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颜沐特意的讨好。

    为他贴心烫好西装,早上等着他醒来……原本她会刻意避免,现在却一味迎合着他的卑微喜好。

    她知道他向往极了两人平凡的小生活,为了照顾他的情绪,甚至不惜花时间陪他在周末逛超市。

    而她以前是不愿意的。

    每想一遍,他就心绪复杂一层。这一切的缘由并非如他所愿,出自两人一往而深的爱恋,仅仅因

    为莫须有的愧疚!

    因为颜沐凭空臆想出对顾自蹊曾经的惨淡悲剧的愧疚,还让自尊强又敏感的他无意知道,如今她尽可能地牺牲自己的喜好来弥补自蹊,好让他别再像上次一样,用破碎的身体威胁她。

    他们俩……这又是何必呢。

    从没怀疑过颜沐对他的在乎,一如当年两人交集不深的大学时期。只不过,她把满腔热心放在工

    作上了。对他的讨好再真诚,也不及下意识里的忽视来得入骨。

    他自嘲,眼前是已然能看见高厚壁垒的死胡同,出不去跳不开,甚至不能回头,他望着桌上一堆急需处理的文件,难得茫然起来。

    艳阳天里暑气重,天气逐渐变热,趁着一个大好周末,颜沐持着张小纸条,四顾环盼。

    费了好大口舌,甚至把记者证都祭出来了,她才从那天医院的小护士手中拿到那个小女孩的资料和地址。

    说不上来的执念,她撇撇嘴,有些人只看一眼就合眼缘。或许是看到小女孩一个人独处的落寞,不忍心辜负她吧。

    颜沐流转目光,或许……工作上也能有些收获。

    没想到这座城市还有这么低矮古老的楼群,街道拥挤而破烂,好像是被人遗忘的一块地域。

    颜沐小心避开深色路面上沉淀的积水,在一处房屋前停住脚步,再三比对地址。

    没错,应该是这里了。

    她抿唇,一鼓作气上前去,问道坐在门前大肚子的中年妇女:“您好,我想请问一下,这里是甜甜家吗?”

    中年妇女本在门口纳着凉,抬起眼来上下打量一番,“你哪位?”

    “我是在医院认识她的,听说她出院了,特意过来探望一下。”颜沐微笑,举止温和而礼貌。

    “噢……”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颜沐长相偏小,给人看上去就一个无害的女学生模样,

    中年妇女也不好刻意和她过不去。

    她团了团扇子,古怪地看了颜沐一眼,朝后头大声喊道:“英妹子,有人找你!”然后她起身将椅子拖至屋内,叹口气,“唉,作孽,可惜哦。”

    看来应该是几户人家合住在一间房里的,颜沐尴尬地站在原地等待。

    好在没一会儿,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女子从屋子后头出来,手里还抱着个一岁大小的男娃娃。

    女子神色很不好,眼睛红肿,身体虚浮。

    ***

    从喧闹的白天一直到橘色斜阳,行人熙攘走过,颜沐耷拉肩膀走出街巷,任由残存的落日将自己

    的身子拉得老长,直到人行道的另一头。

    在这之前,她从未认真地思考过,一个人的生命究竟会脆弱到什么程度。

    “甜甜真的很乖巧,从来不会任性不听话,我们家条件这样,她也不会哭闹要什么东西,反而是

    经常想着她弟弟。”

    “她生下来就有先天性的病,她爸爸心疼她,四处借钱也要给她手术,还是没能……她到现在也

    算是解脱了,对她爸爸也好。只是她一个人,以后就要孤零零的,太可怜了。”

    “明明前一天还很精神的,我答应了她,等她这回出院,就带她好好玩一回,给她买几件漂亮的裙子。”

    颜沐一路听她说完,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开口问了一句:“你们没有想过,病情怎么会突然恶化?”

    甜甜妈妈没再说话,脸色苍白无神,埋下头看向儿子,浑身散发的是抑制不住的巨大悲伤。

    颜沐将剩下的话堵在喉间,原本刻在心中的细细线索,被她强制地抛向脑后。

    这么穷追猛打地问一个母亲,她真的做不出来。

    最后颜沐好言安慰道:“你们还有一个儿子需要你们照顾,打起精神来,别太伤心了,今天……我真的很抱歉。”

    她不该来的,虽说是不知情才来到这里,却牵扯起他们又一度的伤心悲拗,或许这对一个家庭,那层灰暗的记忆,是永远都抚不平的痛。

    颜沐站在陌生的十字路口,看着堵作一团的车流,紧了又握手心,最后木然转身。

    抱着大大的包回到公寓里,颜沐神色恹恹,见自蹊已安静在屋里,看上去若有所思,她扯起一抹笑容,拉回他的思绪:“我回来了。”

    自蹊点头,看到颜沐眉眼尽是疲惫,满怀心事,总归有些于心不忍。

    晚上,她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没有心思做别的事,也不开灯,只静静地发呆。

    顾自蹊走到紧闭的门口,抬起手,敲了敲房门,“小沐。”里面没有动静。

    他等候了一会,找出钥匙,把门轻轻打开。

    外面的灯光顺着门缝透进来,里面总算有了些光亮,顾及颜沐眼睛会不适应,自蹊并没有开灯,

    借着微弱的光,来到墙边的颜沐身边,屈身与她一同蹲下。

    颜沐没有任何抵触,反而顺着自蹊,倚靠到他身上,被自蹊轻轻拥住。

    “自蹊。”

    “嗯。”他的声音从嗓子里低低倾泻而出,像是一剂舒缓的良药。

    片刻后,颜沐再度闷闷道:“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事都做不好。”

    她没有告诉自蹊今天的事,就平白无故问了这么一句。颜沐一直觉得,很多徒添烦恼的事情没有

    必要讲与自己亲近的人听,可她实在忍不住了,反省自己许久,她恍然觉得,她什么都处理得一

    塌糊涂。

    既没有那八面玲珑的职场情商,又少了份对待亲人的闲细耐心,一股脑的负面情绪全数堆在今天发泄。情感上的词不达意和刻意逃避,流逝的那鲜艳漂亮的生命……明明什么都了解,却又无能为力。

    她此时此刻厌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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