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更新推着车子,和金枝一起走上陡峭的赵堤口大堤。

    金枝西看,路西口三间低矮的土屋,上面苫着麦秸,门朝东,对着大路,屋子前面有五棵柿树,树身子有两搂粗,叶子乌黑,柿子才青圆疙瘩。等到深秋,叶子红艳艳,火一样扎眼,秋风一吹,柿叶飘零,只有柿子挂在枝头,黄橙橙的,红彤彤的,像万千灯笼。瘸子赵大亮从年轻就在这里卖茶为业,四十年的岁月,他送走无数南来北往的客,不知不觉里他过了花甲之年,也成了鬓发斑白的人。说是卖茶,其实是卖白开水,但是方圆几百里的人都说是喝茶,谁都没见过茶叶。

    也许老辈子是喝茶的吧,后代们不说喝白开水,也许是缅怀祖宗端着茶碗悠闲的日子。

    也许是说白开水太淡,一说喝茶,让人觉得有温情,有如归之感。

    看来不是厌恶茶,那可是奢侈品,可是每个到赵大亮这儿喝茶的人都有喝“茶”的心情。

    金枝跳上车子,给表哥讲起卖茶的老头的家长里短。

    那赵老头把大碗往门前凳起的青石板一溜儿摆开,上面有一个个玻璃片盖着,来人一坐下,它就拎个紫色的茶壶,坐在一边,随喊随加,加过水之后,总是说一句:“喝吧,正好。”有的客人不信,小口慢慢的一试,真的正好,不凉不烫,温度正可口。后来这方圆几个县传开歇后语,赵堤口的茶——正好。

    这赵堤口有七八十米的长坡,尽管如此,坡度还是大,有的人看一眼,越看越勇,在两个手掌心里吐口唾沫,攥紧车把,腰如弯弓,壁虎似的脚如生钉,一鼓作气,爬上大堤,气喘如牛。有的人一看,眼里流露怯意,拉到一半,就埂着脖子僵立,脸发红,脖子上血管凸起,还是寸步难行,只好求助别人。

    上去大堤的人,总要喝碗水慰劳刚才拼命的身子,特别是那些半道里就车拉人倒退时,赵大亮赵老头总是急忙瘸着腿跑过去,遇到十分笨重的车子,赵老头一边推车,一边用砖头在车轮子下打眼,歇歇喘喘,几次后才挣扎上来,那人过意不去,就拿钱给赵老头,赵老头脖子一拧说;“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收起来,快收起来。”推搡一番,赵老头就是不要钱,那人就花二分钱买一碗茶喝,补救人情。

    有人嘴还没沾着碗沿,就说:“大哥,您的茶真甜,放糖啦。”两口子一听喜得合不上嘴。

    有个后生说:“大爷,茶恁热,您是用干柴火烧的吧。”

    老婆子看看那人,就骂一句:“媳妇个逼,您家用湿柴火烧?”那人一听骂他媳妇的“逼”,心里一热,眼里一发呆,更高兴啦。

    要下堤的人,一想前面还有十里地的脚程,也停下来喝一碗水,给自己加油打气,再说有下岗子就有上岗子,每前上堤爬岗子,这老头都搭过手,就把车子路边一停,喊道:“老哥,来碗茶。”

    陈更新插话说这就是古道热肠。

    这些行人,并不是牛饮,热天,坐下来,洗把脸,洗去风尘和汗渍,然后围在青石板周围,有的叫赵大亮拿两个“变蛋”,接过来,托在手心里,往上轻轻一抛,“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糊在变蛋外边的一层生石灰和碎麦草面子混合物的硬壳脱落,露出鸡蛋,路人一边剥皮,露出晶莹的琥珀样的蛋清蛋黄,一边讲着道听途说,自然不乏夸张的语言动作表情。冷天,人们喝茶暖身子,有人也要二两烧酒,脖子一扬,倒进口里,九曲回肠流进肚里,爽快的吐一口气,肉ti的心理的路程磨难和怨气一扫而光。小憩的路人,望着茂盛的柿树,火红的柿叶,惹人的柿子,拉呱着奇闻异事。

    赵大亮总是给过往的客人说;“出门在外,拉车出苦力,千万不能喝凉水凉茶,激坏了五脏六肺,不光要有好脚板,还要有一副好肠胃。”

    老婆子爱端出“轰”好的柿子,不失时机地说:“您看这柿子多好,吃几个吧,多压饿呗,赶路有劲。不贵,一分钱一个。”

    刚采摘的柿子,虽然熟了,涩的不能吃,而且硬梆梆的给个铁蛋子似的,也吃不动。只有和苹果放在囤里焐十几天之后,才变软,变芳香,揭开蒂,一口喝个精光,只剩下一张邹巴巴的皮囊,就像喝了一口蜜,甘甜爽口,口内生津。

    老婆子话不落音,赵大亮就会说:“千万记住,吃了柿子可不能喝酒,相克,每前穷人有想不开的事,过不去的坎,就吃柿子喝烧酒,内脏都烧烂了,死了完事。笑,笑啥?这是真的,不信,你看这一滴白酒滴在柿子上硬的给石头一样。我二大爷疯疯癫癫就是这样死的,那次他看罢陈梅英被政府枪毙后,觉得报了仇,回来就吃柿子喝酒死啦,去那间和一大家子人团圆去了。”自然又讲述一遍陈梅英的恶事。

    老婆子指着他说:“你又倒陈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真‘徐’(方言,指老是重复),你讲多少遍啦,吃徐庄徐二的屎啦,别吓着人家。”

    “忘不了,忘不了就想说,人都有想不开的时候,人活世上难啊。”赵大亮叹息说。

    “大爷,你这样一说,你的柿子咋卖出去?你的酒谁还敢喝?”一个年轻人插话。

    “我可不挣昧心钱,害人如害己呀。”

    金枝觉得赵老头很善良,老婆子很和蔼。

    金枝叹口气说可是去年秋天,赵老头变啦。

    陈更新奇怪的问:“咋就变了一个人?”

    也是拉平板车到火车站交梨,金枝再见赵老头时,明显的他变了一个人。金枝见碗沿子不干净,有手指头的痕迹。

    “喝吧,正好。”撂下的话没变。接着赵老头蹲在门口掏烟袋边喊,“大孙女,干啥去啦,给外面的的人搬个板凳坐下。谁要吃柿子自己打去,竹竿在门口搠着。”

    自然没人吃那没有轰过的柿子

    锅屋里烟雾弥漫,白烟象一幅白绫挂在门口,窜升飘摇。从烟雾里也挤出小女孩的声音:“爷爷,我烧水呢,锅里响啦,快开了。”接着是几声咳嗽。

    “行啦,差不多就行,真是个死心眼。”

    金枝和众人一听,心想这个老头真变怪啦。

    走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手里拎着两只三条腿的板凳,脸是花的,一道子白,一刀子黑,抹得像画眉郎。金枝拉着她的黑黑的小手问:“你奶奶呢?”

    “饿死了,俺大大也饿死了,俺妈妈走了,把小弟弟也带走了。”小女孩像背台词一样一口气说完家里的事。

    金枝想这孩子大概被问过成百上千次,一股脑儿把答案都回答了。金枝想起婆婆,眼里一热,泪滚下来,听到的几个人都叹气低头。

    刚才还很轻松的陈更新,听到这里感到心里很难受,那是一场人民漫长的苦难啊。

    金枝还在娓娓诉说。

    后来听在那里喝茶的人讲;“赵老头的开水,还是正好,只是喝起来不像开水,倒像半滚子的温水。”

    还有人说:“老赵年纪不大,眼也花啦,耳也聋啦,喊他帮忙推一把车子,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啦,倒是他孙女蛮勤快,风车子一样跑过去。”

    还听说赵老头卖的水和柿子钱,都上缴到生产队里。

    陈更新听完金枝的叙述,沉默一会子说,这是一刀切的恶果啊,再也不能蛮干冒进了。搞的社员的积极性丧失殆尽,这严重的影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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