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保吉看着他,沉默片刻,指向身边的交椅,再道:“你且起来,坐着说话。”
    谢处耘将头抬起,半晌没有说话。
    郭保吉见他如此反应,把腰背收直,缓缓道:“姓郭也好,姓谢也好,你愿待我如父,我岂会独因一个姓氏便与你生分。”
    又半弓身站了起来,对着谢处耘伸出手去。
    他手指粗糙,指节粗大,手掌厚且大,五指向上张开,微微凹成一个弧度。
    谢处耘情不自禁地搭了上去,半是借势,半是自己用力,立时就站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立。
    郭保吉一手拉着谢处耘的手,一手却是搭上他的肩,拍了拍,又道:“你胸怀窄了,只拘于这一姓一家,将来如何容得下万姓。”
    谢处耘沉默不语,内心触动之余,却又不由得隐隐生出几分不以为然。
    百姓也好,万姓也罢,他不过一个居于毫末的领兵者,又有何干?
    郭保吉叹了口气,道:“而今外头情形不知,东娘也远在他乡,家中不能无人做主理事,你虽是继子,我把你做亲子,只下头人各有心思,难免不够安份,我欲要认你作为义子,虽不改姓,却能做家中主,你意下如何?”
    ***
    一日之中发生太多事情,先还欢欢喜喜,得意洋洋,继而大喜转悲,走出郭保吉公厅的时候,谢处耘几乎感受不到寒热,太阳照在身上,刺着眼睛,他竟是全然没有察觉。
    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浆糊上,谢处耘漫无目的地往外走了几步,就这般汇进人流。
    他半点没有用脑,那两只腿倒是有意识一般,走着走着就出了巷子。
    后头跟着的兵卒连忙追了上来,问道:“小公子欲要往哪里去?”
    连着问了好几声,谢处耘才听到似的,这回倒是反应过来,转头见得对方手中牵着马,下意识就将缰绳接了,口中则是回道:“我往城外去。”
    他这一句话乃是脱口而出,语毕,整个人都愣了一下,脑子随之清醒过来,这便翻身上马,往城外营帐飞奔而去。
    一进大帐,谢处耘手上还没放开帐门的帘子,口中已是叫道:“三哥!”
    一面叫,一面四下去寻裴继安。
    帐中人已是走得七七八八,只剩得两人相对而坐,一人背对着营帐门,不知来历,只是看那背后觉得生得很是高大,对面面向谢处耘的那一个,则正是裴继安。
    看到谢处耘匆匆进门,裴继安当即站起身来,另一人闻声也转过头,却是个生面孔。
    谢处耘原本心中满是悲意,好似有无数话要同裴继安说,许多眼泪只能在这裴三哥面前流,可进得帐子时,那情绪被沿途众人一一打断,已是有些接不上,此时见得生人,更是被硬压了回去,
    那人看到裴继安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只看了谢处耘一会,便问道:“不知可是郭家的谢小将军?”
    这话一层套着一层,若是数日前,谢处耘心中必会有些不满,此时听了,竟是平平静静,并未生出什么烦躁来,只对着对方点了点头,本不愿意理会,因对方口中自己此刻头上冠了“郭家”二字,怕带累了郭保吉礼贤下士的名声,于是和道:“正是,不知……”
    那人也醒目得很,马上自我介绍道:“在下唤作陈坚白,原是今次护送下保宁郡主去往黄头回纥的。”
    裴继安一行人才到了没两天,谢处耘只知道个大概,仍有许多细节不甚清楚,此刻听他说,倒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不过应酬一两句,就算过去了。
    陈坚白见谢处耘进来,不知为何,居然没有着急走,而是道:“谢小将军来得正好,我欲要投郭监司麾下,只愁无人引荐,却不知道……”
    他口中说着,眼睛则是看向了谢处耘,一副欲要候其回应的模样。
    放在平常,谢处耘必然早已看出其中问题,只是他今日脑子里头昏沉沉的,一时竟是没有回话。
    裴继安见状,便帮着应道:“这几日城中也好、城外也罢,都有无数传言,不知你可有听闻?”
    陈坚白点头应道:“早已听得消息,只是这回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实郭监司没有半点过错,反倒是宫中……”
    他半吐半露地说完这一句,复又看了谢处耘一眼,特意补道:“我失了保宁郡主,便是回到京中也再无出头之日,今日来投,实不相瞒,除却信服郭监司人品、能干,也是当真无处可去。”
    又对谢处耘道:“我也在西北军中打过两年仗,选进禁卫军后回回考评都是上等……”
    再数了自己弓箭、骑术、武艺好几项能干,一副能当考验的模样。
    陈坚白反应不可谓不快,眼力不可谓不佳,甚至不用裴继安介绍,一眼就将郭保吉身边亲近之人认了出来,若是放在从前,谢处耘当真能当半个主,为他做一回引荐。
    然则他运气也实在是不好,谢处耘此时实在没有半点心情,虽是夸了几句,其实没有往心里头去。
    三人说了几句,陈坚白到底还是有眼力见,见势不对,匆忙寻个理由告辞而去。
    他出得大帐,先也不着急去换衣裳,而是穿着这一身,转头就去寻了另一个帐子。
    果然方一走近,门口守卫的兵卒见得他,惊讶之余,行过一礼,急忙就进去回话。
    几乎是立刻那帐子的门帘就被掀开了。
    陈坚白才进得门,里头几个禁卫官都喧嚷起来,个个惊喜不已,其中一人大声问道:“坚白,沿途西贼甚多,你没事罢?”
    又有人道:“你何时追上来的,怎么也不叫人报个信,倒让我们为你着急得很。”
    也有人道:“你看他也不是缺胳膊少腿的,想来苦头是吃了,人却无事。”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陈坚白也不打断,只叹了口气,一脸的悲痛,道:“沿途遇得好几回敌袭,我与众人只受了些小伤,郡主,郡主……走散了……”
    这话一出,满帐子都吓了一跳。
    眼下翔庆军中西人散布,时有战事,便是男子,一旦落单也少有好下场,更何况还是保宁郡主这样一个妙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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