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申这才焕然大悟,为何魏罃会同时将丞相和上将军都派往伐秦大军之中,他原本以为这不过表明魏罃对伐秦之举的重视,现在想来,只怕在自己的父亲心目中大军伐秦决计是必胜,否则他也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庞涓置气。

    联想到庞涓得知伐秦大军里还有一个品秩与自己等同的重臣之时,脸上的表情必定会非常精彩吧。

    原本魏申对这庞涓便颇有微词,思虑及此,他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一丝得色。

    魏罃目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休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你以为为父如此只是为了与那庞涓置气,以方便驾驭么?”

    “难道君父此举还另有深意?”魏申一愣,诧异的开口道。

    “哼,我魏氏以武立国,先祖毕万便是因军功而为晋侯封于魏地。然自吴起入魏起,大魏军中的权柄便尽入外人他姓之手。”魏罃冷哼一声,面色变得有些郁愤,“吴起、庞涓也就罢了,连那不通军事的公孙痤也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而把持军队,结果少梁一役大败而归,连自己也为秦人俘虏了去,若不是那嬴师隰因与其有旧,放了这老儿一马,只怕我大魏国要蒙受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堂堂开府丞相为他国所虏。”

    魏罃越说脸色越是狰狞,连带这语调也变得高了起来,声音在魏申耳边萦绕,久久不绝。

    “我儿可知为父听闻那公孙老儿被俘之事时,是什么心情么?”说起往事,魏罃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潮红,冷声道,“为父恨不得那老儿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魏申默然,他深知自己的父亲对胜利的渴望,而且自打他有记忆开始,魏国便是处在一连串辉煌的胜利中,冷不防遭受了如此大败,可以想象魏罃虽然并未口中不言,心中必然是暗恨不已。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回来了,非但如此,这公孙痤还凭着自己在朝野中的威望,让为父不得不将军政大权继续交付与他手。”魏罃眼中泛着寒光,顿了顿,嘴角却是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接着说道,“如今好不容易待到这老匹夫死了,他庞涓想要由将如相,可是我如何会让那庞涓再成为第二个公孙痤?”

    魏申浑身一震,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是想的如此深远,而且这些事情,在那公孙痤死之前,魏罃也从未对他讲起。须臾便收敛心神,继续聆听魏罃的下文。

    “为父让你小叔入到伐秦大军,便是要将军中的权柄慢慢从那庞涓手中拿回来,无论那庞涓如何想,此举势在必行!”魏罃笃定的说道,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可是庞涓此人功利熏心,如何会心甘情愿的将权柄交出来?”片刻之后,魏申忽然蹙着眉朝魏罃开口问道。

    “不要小觑了你那小叔,世人眼底他不过只是个声色犬马、浮华纨绔的王室子弟,如今身居丞相之位不过是溜须拍马而来。”魏罃却是微微一笑,说道,“只怕就连那庞涓也以为我不过是昏聩到了听信一面之词而胡乱任命了卬弟为大魏国丞相。”

    魏申拱手侍在一旁,没有开口,他显然已经听出了魏罃话语里的反讽之意,而且通过刚才的对话,若是再有人在他耳边鼓噪魏罃昏聩的话,魏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但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申儿你与这位小叔几乎是一起长大,难不成也没看出他如今不过是在藏拙而已么?”魏罃瞥了魏申一眼,淡淡的反问道。

    “这…”魏申身子微微一震,他忽然想起了年少时与公子卬一起成长的情景,那个曾将在自己面前锋芒毕露的翩翩少年到如今见到自己无时无刻不表现得毕恭毕敬的臣子,一个人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其中必定是有些曲折的。

    “可是他为何要藏拙呢?”魏申敏锐的感觉到曲折便在这个问题中。

    “他将那魏缓视作前车之鉴,以己度人,如何会不藏拙。”魏罃声音转冷,“昔年若不是缓弟勾结韩、赵率先发难,将我困在浊泽,我又如何会对他下死手?”

    很显然提到公子缓也让魏罃心绪有些不佳,毕竟兄弟相争、骨肉相残,无论如何也是人伦的悲剧。

    “何况在那种情况下,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换做是魏缓得胜了,只怕死得人更多,毕竟我才是君父的嫡子!”魏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了下心情,接着道,“既是如此,我如何会放他再次流亡他国,对我大魏不利?”

    “君父的苦心,小叔他必定能体会的。”魏申沉默片刻,轻声劝慰道。

    “既然他对我存在着戒心,那便随他吧。”魏罃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着什么,“我让他去军中,本就是让他与庞涓二人互相牵制罢了,以庞涓之智如何会如此轻易的将军中权柄尽数交出,且放他俩去折腾吧,为父要的不过是我大魏不再出现公孙老儿那样一家独大的情形而已。”

    魏罃嘴角终究泛起了一丝智珠在握的笑意,魏申亦是附和着笑了起来,仿似刻意营造的将相不合,在他二人心目中不过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罢了。

    幸好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农民工之类的东西,因而宋涛在栎阳城过了一个还算是热闹的节日。可惜大节过后,栎阳城再次冷清了下来,众秦人们依旧过日艰苦而隐忍的生活,只不过若是有心,便能够发现街头上的栎阳卫巡城变得频繁了许多。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国家已经全面开动了国家机器,驻守边关的将领们已经受到了来自都城秦公的密令,除了留下必要的守备,最精锐的秦军将士已经开始秘密朝河东开动。

    不过这些都与宋涛无关,自打上次从栎阳宫回转栎邑客栈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屋中,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就连最亲近的朱泙漫也只有在送饭给它时,才能见上宋涛一面,没人能够知道宋涛在想些什么,正如同宋涛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已经悄然改变历史车轮前进轴辙的时代。

    失去了在这个大争之世安身立命最大资本的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这些日子,宋涛无数次的反问自己,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时事造英雄…时事造英雄…”宋涛嘴里反复念叨着那日在栎阳宫中景监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嘴角忍不住浮现起一丝苦笑,喃喃自语道,“景兄你也太看得起我宋涛了,这英雄二字又岂是谁人都能担当得了的。”

    笃笃笃…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宋涛头也不抬的开口道:“进来!”

    朱泙漫应声推开房门,手上端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饭菜,虽然这份差使与他这个彪悍的身材看上去多少有些不符,甚至有些滑稽,不过看朱泙漫脸上丝毫不觉不妥的表情以及眼底那抹不解,很显然能发现他发自内心中对宋涛的关切。

    “放在那里吧。”宋涛随手一指屋内一张空着的书案,说了这么一句话,便不再开口。

    朱泙漫依言将热腾腾的饭菜放到桌上,不过却没着急出去,只是站在一旁,不住的瞟向宋涛,欲言又止,一副踟蹰的模样。

    良久,宋涛才发现朱泙漫的异样,微一皱眉,开口问道:“泙漫还有话要说?”

    “我…”被宋涛看出异样,朱泙漫不禁一怔,俄而才吞吞吐吐的开口道,“我…我见先生你…你这几日心绪不宁…”

    “有话直说便是,你我二人还有何事不能直言么?”宋涛抬起头望向朱泙漫,截断他的话说道。

    朱泙漫虽然看似鲁莽,然而却是个内秀于心的人,见宋涛直截了当的发问,那他也一咬牙,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见先生你这几日心绪不宁,可是觉得在这秦国过得不甚自在?”

    “唔?”宋涛显然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神色一滞,片刻才开口道,“泙漫此话怎讲?”

    “若是先生觉得在秦国久留无益,那便早日离开吧。”朱泙漫急切的说道,“以先生之能,去到他国必定能一展身手,又何须在此处长吁短叹,空耗光阴呢?”

    初闻此言,宋涛禁不住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微叹了口气,没有立刻答话。

    “先生…”朱泙漫眉头锁得更紧,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宋涛摆了摆手,截道:“若是我离秦,那泙漫你又待如何?”

    “我自然是跟在先生左右,先生往何处去,我便往何处去。”朱泙漫毫不迟疑的一口答道,俄而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剧变急道,“先生莫不是觉得泙漫愚笨…”

    “泙漫多虑了,你我二人这一路相互扶持,若无你与范兄,只怕我宋涛早已成为渭水边的一具枯骨,我又如何会轻慢泙漫你,更兼不会赶你离开。”宋涛自然知道朱泙漫对自己所言理解有所偏颇,连忙开口道。

    闻言,朱泙漫的神色缓了下来,只是宋涛没想到刚才所言竟是让他如此不安,但见朱泙漫安了心,知道宋涛没有存逐自己离开的意思,搔搔头,咧着嘴角道:“先生用膳吧,这天气冷得快了,只怕过一会儿就没法吃了。”

    宋涛见他仿佛浑然忘却了提劝自己离开一事,不禁扁了扁嘴,不过既然他不提,自己也懒得说这个,点了点头,准备开始吃饭。

    朱泙漫缓步走了出去,将将走过一个转角,却差点和一人迎头撞上。

    “哎呀,傻大个小心点!”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朱泙漫定睛看去,不是范性还有何人?

    “哦,不好意思啊。”朱泙漫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赔礼道。

    “哼!”范性冷哼一声,并不在这上面继续与他纠结,反而急切的开口道,“他怎么说?”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若是别人听了只怕会大惑不解,不过朱泙漫却是想也不想的摇了摇头。

    范性见状,神色显然有些不善,没好气的说道:“怎么,他还不愿离开这秦国么?”

    朱泙漫再次摇了摇头,这下轮到范性不解了,只听朱泙漫缓缓开了口:“我劝先生离开此地,先生不置可否,反而问我若是他离开了,泙漫有待如何?我原以为先生要逐我离开,却没想到先生只是询问而已,并没有说其他。”

    范性听了,蹙着眉说道:“然后呢?”

    “然后…”朱泙漫搔搔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耷拉着眼皮,快速的说道,“然后我看今天天气寒冷,就劝先生先用膳,自己便出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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