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天之上阴雾漫卷。
    幽冥之中,一众妖鬼惊魂未定,仍旧在不住奔逃。
    燕霞客等人立于一片废墟之中,看着阴雾翻滚的极远处,一时失神。
    谁胜谁负?
    “燕大侠,我们,我们应当如何?”
    卫少游心中翻滚,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猜想太过可怕,可怕到他此时都有些窒息,甚至于不敢说出口。
    燕霞客未曾看他,仍旧远眺幽冥城,声音低沉:
    “等!”
    这幽冥之地如同牢笼,若无人带路,即便元神都无法进出,他们此时能做的,也只有等了。
    除此之外,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能做的事情。
    明心道人盘坐于废墟之中,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典籍,不住的翻动着,口中念念有词:
    “幽冥府君祭,幽冥府君祭.....”
    哗啦啦~
    幽冥之海底,巨大的龙首抬起又落下,猩红暴戾的眸光不由泛起一丝失望。
    为何停下?
    继续打啊......
    他心中发出低吼,引动整片幽冥海都微微摇晃。
    他不知晓这个突如其来的道人是谁,但一次碰撞他已然看出,这道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那谢七身有累赘,未必就能胜的过他。
    但事情却没有随着他的意志而转变。
    “嗯?”
    安奇生心中微微一动。
    他知道,这个‘好’,并非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另外一个‘人’。
    因为,随着谢七话音落地。
    与其背对而坐,沉寂了上千年的黑无常,已然缓缓的抬起了头。
    分明是背对而坐,按照方位,根本不应该看到黑无常。
    但安奇生却看到了。
    黑无常,并没有太黑,其肤色古铜,高挺的鼻梁之上,一双漆黑没有丝毫眼白的眸子,在一丝迷离之后,缓缓恢复了清明。
    然后,安奇生才听到了黑无常复苏之后的第一句话:
    “七哥,先停手吧。”
    他的声音沙哑而尖锐,似两块铁石摩擦,刺耳,却又散发着勃勃生机,一如初升之朝阳,雷雨过后的大地。
    如果说白无常谢七是彻底的死气所凝聚,而这黑无常,就是一切生机之汇聚。
    两人并称生死勾魂使者。
    相互依存,又相互克制,也正是因为这种微妙的联系,谢七方才能以自身本源承载,维持着黑无常的最后一缕气机。
    直到此时,方才有复活之机。
    “黑无常......”
    安奇生眸光微凝,谢七的停手,自然是因为这黑无常。
    如今之天下,恐怕也只有他可以改变谢七出手的欲望了。
    不过,这对谢七来说并不是个好事,因为,以一人之本源承载两人,对他的负担太大太大了。
    事实上,若非如此,那一次碰撞的余波,也不会扩散到幽冥城去。
    不外乎是不想影响到黑无常的复生而已。
    “老八......”
    谢七轻轻叫着兄弟的名字,冷漠的脸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
    一如凡俗人家宠溺弟弟的哥哥,再无丝毫冷漠与杀意。
    若这一幕让无数年来死在他手下的妖鬼,修士所看到,只怕会怀疑人生。
    事实上,幽冥海底,那一头大妖鬼,此时就心中错愕,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七哥,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黑无常的声音中泛起一丝温度,似乎刚从千年沉寂之中摆脱出来,捕捉着此时的一点一滴。
    “自家兄弟,说的什么话?”
    谢七轻轻摇头,声音越发柔和:
    “你能回来,七哥很欢喜。”
    一黑一白两兄弟背对而坐,声音皆有喜悦,但可惜,某种无形的力量维持之下,两人无法分离开来,也就根本看不到彼此。
    而随着黑无常的复苏,气息的复苏,谢七身上的气息也开始缓缓回落,最后,两人维持在一个极为微妙的平衡之上。
    一如那封印‘蜍’的封印空间一般,生死相互独立,却又互相依存。
    两兄弟诉说着离别重聚之情,旁若无人。
    安奇生立身远处,静静的看着,不打扰,也不离开。
    许久之后,谢七才重新看向安奇生,眸光平静中带着一丝遗憾:
    “如今,我是真的杀不了你了......”
    千多年,乃至更为久远的岁月之中,除却皇天十戾以及幽冥的诸人,世间似乎再无值得他出手的人了。
    即便是这安奇生,在真正抗衡之前,他心中也是不甚在意的。
    漫长的岁月之中,他见过太多的天骄,太多的高手,可任谁也不是他一招之敌,甚至于有些横行人间之辈,看自己一眼就要癫狂。
    如果可能,他真想全力出手,与府君看重的此人交手,分个生死。
    可惜.......
    感受着身后沉重如月的压力,他一颗心,渐渐归于平静,罢手,也就罢手了吧。
    “八爷归来,也算大喜了,七爷还是要多思量几分......”
    安奇生踱步上得城头,轻叹一声:
    “千年坚持才有八爷归来之日,若今日聚,明日离,未免可惜......”
    在秦无衣的记忆之中,他能看出,谢七,是个难得纯粹的人。
    这样的人,世间不多了。
    “道友就是府君曾说起的那位吧?果然不同凡响,七哥便是无有我这累赘,也未必就胜的过你。”
    谢七不语,黑无常却轻声开口了:
    “可,你劝错人了,幽冥府君祭,从始至终,就是我的主意.......”
    黑无常缓缓抬头,分明是背对而坐,却似在与安奇生直视。
    “你?”
    安奇生微微皱眉。
    相比于谢七的鼎鼎大名,这位黑无常似乎存在感很低,各种传说之中皆是沉默寡言,极为没有存在感。
    此时看去,却觉得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了。
    面黑的,心也黑吗?
    要知道,这件事,即便是驻守人间千多年的秦无衣,也根本不知道!
    可见,这黑无常隐藏的有多深。
    “我们七个,以三哥书卷气最浓,但他内心刚正,严明,相比起诸多鬼蜮伎俩,就不如我了......”
    黑无常轻轻叹息一声,似乎在缅怀过去,又好似在组织语言。
    安奇生立于城头,看着那面无表情的黑脸,眸光深处泛起一丝深深的涟漪。
    涟漪之间,一缕色呈惨白的烙印,正在缓缓成型。
    随着他境界的提升,他在入梦大千这门大神通上的造诣也越发的深刻,但仍旧无法轻易捕捉谢七这般天命的痕迹。
    但一旦交手,纵使天命,也终究不是不漏,仍然要在天地间留下痕迹。
    “你在以某种手段窥视我们?”
    黑无常眸光一凝,突然发问。
    “嗯?”
    谢七微微皱眉,眸光顿时冷了下来。
    他虽然毫无所觉,但他不会怀疑黑无常的判断,眸光垂落,天地间就又似有寒流降临。
    “何以见得?”
    安奇生心中一动,随着谢七凝神,他视角之中精神烙印的搜集,顿时放缓到近乎停止的地步。
    但他却没有慌乱,仍旧平静的看着面前的黑白无常。
    入梦大千或许不是无敌的法门,但黑无常却绝不可能发现,因为本质上,他仍是在窥探天地。
    窥探他们留在天地间的痕迹,而不是窥探他们的奥秘。
    是以,任何人都不会对此有感觉。
    除非,一个人能够将自身存在于天地之中的一切痕迹,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已经发生的,尚未发生的,统统收归自身。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人的话。
    “好高明的手段,哪怕近在咫尺,却也毫无所觉.......”
    黑无常上下打量着安奇生,颇为有些惊叹:
    “若我有你这般神通,可就了不得了......”
    他似乎已经笃定了这一点。
    “何以见得?”
    安奇生不厌其烦的再度询问,他能感觉到,相比于谢七的冷酷,这位黑无常,似乎更愿意倾诉。
    这或许是他的习惯,亦或者,这是他沉寂了千多年的原因。
    “在你以某种我所无法察觉的手段来窥视我等之时,大概也能猜到,我们对你的关注,还要更多。”
    黑无常轻轻一笑,声音也不再沙哑,变得平和:
    “我虽陷入沉寂,却不是真个死了,七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会被我所感知,而在失去了对于外界的感知,枯寂黑暗之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的看,思考,揣摩.......”
    他与谢七,某种程度上已然是共同体的一体两面,谢七之所见,亦是他之所见。
    这一点,安奇生也隐隐能感觉到:
    “所以呢?”
    “你来到此界,大概是九十四年九个月零十三天,按照生死簿的记载,你这这具身体,也正好是九十四年前死去的,甚至,我能推算出你来到此界的第一个刹那......”
    黑无常神色平静,缓缓诉说着:
    “太极感应篇,太极八卦炉,太极神通散手,炁种,封神台......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的破绽之所在,也是自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之中,我猜测你有某种手段窥视他人奥秘......
    否则,纵然你天纵奇才,是堪比府君的盖世天骄,也无法在短短九十年里,达到这般程度.......”
    说到此处,黑无常抬眉,那纯黑眸子如世间最好的镜子,映彻出安奇生的面容,似也要洞彻他的内心
    “安道友,你的破绽,
    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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