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余日的车马劳顿,二乔姐妹终于回到了姑苏城中,才进将军府后院,就见吴夫人带着孙尚香与琼儿等在院中。
    大乔思女心切,越近姑苏越是焦急,到了跟前反而有些生怯,小步上前对吴夫人一揖,未说话先哽咽:“莹儿不孝,令母亲悬心了……”
    吴夫人手中佛珠慢慢,慨然叹息,扶起了大乔:“乔将军罹难,你们姐妹二人若不回去才是不孝,又有谁能责怪你这份孝心呢?这件事到底是伯符不好,再如何也不当将这么大的事瞒你,可不是要让有心之人利用,挑拨矛盾吗?好在没有酿成恶果,你们也都平安回来了,只是琼儿这孩子想你的紧……”
    大乔方才一眼就看见了琼儿,却克己尊礼,压抑着先向吴夫人见礼,此时听吴夫人说起,再克制不住,弯身想抱那小小的人儿,却见琼儿闹别扭似的,嘟着小脸直往孙尚香身后躲。
    再过月余,大乔就要临盆了,身子极不方便,孙尚香赶忙蹲下身来,轻拉住琼儿的小胳膊,徐徐说道:“祖母不是跟你说了?你母亲是回祖籍为外祖父守孝,可不是不要你了呀?昨日还答应得好好的,今天怎的又闹别扭?”
    那日大乔哄琼儿入睡后,就带着小乔离开了姑苏,琼儿醒后找不到大乔,哭闹了数日,几个月来一直睡不踏实。大乔又何尝不知,琼儿会怕,可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别无选择,此时落泪如雨,却碍于隆起的小腹,怎么也无法将琼儿揽入怀中。
    小乔看在眼里,上前扶起大乔,又将琼儿抱起,大乔这才得以将琼儿揽进怀,心肝肉地叫着。琼儿嗅到母亲身上的香气,终于不再害怕认生,抱着大乔的脖颈,皱着小脸儿哭个不住。
    吴夫人亦不觉垂泪,末了还是孙尚香招呼道:“长嫂有孕身子沉,别在外面干站着了,母亲早就让人在房里烧了炉子,天寒地冻的,快回屋歇歇罢。”
    大小乔动身回吴郡未久,孙策便率周瑜、孙权等人,带兵两万两千挺进沙羡。
    此地地势特殊,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孙策部陈兵城北,三两日间分别派出程普韩当等人攻城,均未能破之。
    已是腊月隆冬时节,粮草消耗要远胜于平日,城中黄祖下部谋士开始鼓吹,他们手下有士兵三万,舳舻六千余只,孙策手下却只有士兵两万两千,战船数量更是无法与黄祖相抗衡。走水路,无疑是自寻死路;强力攻城,亦无胜算。眼见天边有大片积雨云,想来抗不过几日便会有大雪降临,届时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如此言论亦传到了孙策军下,惹得一众士兵议论纷纷,众将领却没显出任何慌乱之色,列兵布阵,一如既往。是日,孙策与周瑜在帐中下棋,黑白双子互杀甚是激烈,只见周瑜落下一子后,战势突转,孙策忙一把拉住他收子的手:“哎哎哎,我方才下错了,这次不算……”
    周瑜可不理会他的玩赖,兜手收了子,一个个投入一旁的竹筐中,扬眉笑道:“主公的心思不在棋盘上,再赖也无用。”
    周瑜说的话有理,孙策索性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倚在木案上,挑起帐帘,望着不远处的滚滚长江,嘴角泛着一丝痞笑:“敢问周都督,这沙羡城三面环水,何为攻城上策,又何为攻城下策呢。”
    “此地水域皆属大江,冬日水流虽没有夏日湍急,却暗流颇深,故而寻常看来,自是陆路攻城为上,破湖攻城次之,最最下策,只怕是从长江天堑攻城了罢。”
    “不错”,孙策眸中满是决绝深意,如银瓶乍破,寒光四起,“庸人必会如此,而我辈绝不流俗!今夜不杀黄祖,我孙伯符誓不为人!”
    夜半三更时,长江的江面上大雾茫茫,几难分清水与天,夏口战船上的黄祖水军,正是懒怠之际。
    众士兵正在船上东倒西歪,丝毫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唯有一人斜倚着船栏,背着长弓,仍保持着清醒,但见他半眯着眼望着水汽朦胧的江面,嘴里叼着一根稻草随呼吸微微上下翘动,看面孔竟是似曾相识,原来正是五年前春日里,在居巢县郊拦路打劫二乔的那个锦帆贼首领——甘宁。
    自那日被怪鸟和孙策逼退之后,甘宁负了伤,不得已回到巴郡临江的家中,他家境优渥,祖上甘茂曾当过战国时秦国的宰相,至今仍供奉在祠堂。父母见甘宁伤势重,忙问其故,甘宁倒也不遮掩,如实回答,却惹得父亲大怒,怒斥他“不忠不孝,对不起甘家祖宗”。不过福祸相依,经此一事,甘宁倒似真的顿悟,再不混闹,终日习文习武,倒像变了个人一般,未过两年,他在父亲的推荐下,前去投靠了荆州的刘表,想要建立功名。
    然而在刘表手下做事并不像甘宁想象地那样顺风顺水:此人虽有手腕,却重文轻武,沽名钓誉,见天招来荆州领地的几个大儒在堂下高谈阔论,军政大事却交与其手下几员大将打理;而刘表手下的大将,个顶个不是省油的灯,黄祖更是其中最恶劣的一个。他本乃沙羡人士,东汉名臣,“二十四孝”之一的黄香后人,却性情暴虐、刚愎自用。去年才因夜宴上一句话不投机,拔刀杀了曹操派来刘表处的使臣祢衡,险些引发曹刘大战,荆州的街头巷尾至今仍议论纷纷。
    时至今日,甘宁在黄祖手下当卒长已近两年,几次于阵前建功,射杀敌将,还曾救过黄祖的性命,可黄祖却从未论功行赏,连个都尉都不给,惹得甘宁郁郁不得志,借酒浇愁,望着江面叹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像祖先甘茂那样,光耀甘家门楣。
    正当甘宁还酹江月之时,船边的浪花突然溅起,直打到他的脸上,他抬手抹去面上的河水,抬眼定睛望去,只见江面上的浓雾间隐隐浮现巨大阴影,甘宁即刻察觉不对,立刻扯着嗓子连喊三声道:“敌袭来也!”
    正如甘宁所察觉,一千艘大小船只,正载着两万孙策大军,不声不响地朝夏口岸边驶来,为首的百丈高大船上,周瑜一身银盔银甲,皎如玉树临风,指挥着弓箭手朝岸边放火箭,长剑一挥,漫天的火箭便顺着剑锋所指,朝岸边的黄祖舰队飞去,数千舳舻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方才被甘宁的大嗓门喊醒的两千戍江士兵,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跳船逃命者不计其数。即便有个别士兵负隅顽抗,朝周瑜的舰队放箭,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难伤心肺。
    “快!用头盔泼水!”甘宁大喊着,立即摘下头盔,盛了江水便泼向船上着火之处。士兵们也以此效仿,火势逐渐得到控制。
    周瑜立在高船上,目睹这一切,并未有分毫的意外,毕竟实战之中,火箭只是扰敌,目的并不是摧毁敌方战舰,而是使敌人为救火而忙乱。周瑜负手侧身,沉声对手边一对父子兵道:“该你们上场了。”
    这对父子确有来头,父亲名叫凌操,曾任永平长,轻侠有胆气,尤其擅长水战。孙策剿灭严白虎时,此人曾亲帅一队人马以轻舟突袭敌阵后方,打的对方阵脚大乱,战后被孙策封为“破贼校尉”。而他的儿子凌统更是青出于蓝,虽然只有十岁,却少年英才,有百步穿杨的箭法,灵活穿梭于阵前,与其父配合十分默契。
    凌操心领神会,对周瑜一揖,带着凌统从大船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早已蓄势待发的小舟上。随着一声唿哨,十二叶小舟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向岸边,意图登陆江岸,从陆上向黄祖的阵营发起进攻。而凌统则留在轻舟之上,利用小舟的速度快速穿梭躲避敌船,施展着射箭的本领,以箭矢援护着他的父亲在岸上的冲锋陷阵。
    黄祖一向疏于操练,手下的士兵久疏战阵,不知该如何对抗这对父子凶狠又灵动的水陆结合战法,一时陷入了被动,死伤无数。
    眼见夏口的战船防御线被凌氏父子及其手下士兵们打开了一个缺口,周瑜抓住时机,命传令士兵吹起了总进攻的号声。就在这时,身后坞房的帐帘霍地被掀开,只见孙策身着赤金甲胄,悬红披风,阔步走出:“早就在等这号声了,你偏迟迟才让人吹。”
    周瑜含笑道:“主公是坐拥整个江东的将军,威名已足够震撼天下,哪里用得着每次冲锋都亲自上阵?”
    “我不管,此战我必定要大破黄祖,取他项上人头,以慰我父在天之灵!”孙策说着,箭步走到船头,一跃而下,即刻融入了一片火光之中。
    夏口的岸边,黄祖军与周瑜派出的先遣部队成混战之势,见大船已抵至岸边,更有孙策这般骁勇无敌的人物出现,更加惶恐惊惧。与此同时,程普、黄盖于孙策左右两翼登陆,拱卫孙策中军的安全;太史慈则帅一路骑兵,于下游的桥头开辟了另一条战线,打得黄祖军首尾不能相顾,夏口的防御很快便呈现溃败之势。
    孙策一骑当千,于逃遁中的黄祖乱军之中左冲右突,连斩黄祖军中数位将领,却皆不是黄祖,他难掩满脸的失望,一边追赶向西逃窜的黄祖军,一边吼道:“鼠辈黄祖何在!速来与孤决一死战!”
    “禀告将军,方才有人见黄祖现身渡口处,好似正要上船逃跑!”孙策闻言,手擎银枪调转马头,即刻向渡口处赶去。
    北风萧萧,火光冥冥,满地尽是兵甲残尸,独不见黄祖身影。正当孙策四下寻觅之际,忽闻江面传来击水之音,他定睛望去,只见黄祖丢盔弃甲,甚为狼狈地摇着一叶小舟,仓皇逆流逃去。
    “老贼哪里逃!”
    孙策一声怒吼,就要跳江,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腰肢,只听程普在身后高声道:“主公三思!”
    说话间,黄祖已越逃越远,只剩月色下渺远的一个小黑点。程普这才松了手,只见孙策颓然地将银枪戟撂在地上,重重锤着沙地,片刻间双手便血肉模糊了。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到这一日,却还是眼看着仇雠逃了,程普亦是满心怨愤,可方才若不阻拦孙策,任由他英雄气盛跳入长江之中,后果不堪设想,程普亦不由掩面哽咽:“主公息怒,若要怪,就怪程某一人罢!”
    另一边,凌操身如飞燕,于登陆口斩杀十余敌军,眼见就要与黄盖合兵一处,却突然中箭倒地。大船上的周瑜恰好看到这一幕,他立即趴在船头循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竟是甘宁收起弓箭,跨上马朝西逃去。
    “竟然是他?”周瑜看到甘宁那逃遁的背影,想起了五年前居巢外被自己和孙策赶跑的那个锦帆贼。不过一瞬,甘宁就已窜入逃兵的队伍中不见了踪影。周瑜顾不上想别的,阔步从船上跃下,招呼道:“快,军医!”
    “父亲!父亲!”凌统亦赶上前来,用稚嫩的声音声声唤着凌操,双手不停地摇着他面前这个从未展现过疲态的伟岸男子汉。人命关天,周瑜拉开凌统,亲自上前查看了伤势。
    “凌将军怎么样?”孙策压住了心头的愤懑,与程普赶回此处,见凌操中箭,急忙前来探望。
    周瑜一语不发,站起身,摇了摇头。孙策立即上前,只见箭矢插入心脏已有一寸,血流如注,已是回天无力了。
    众人皆不由扼腕叹息,无法接受这一切的凌统,更是趴在父亲身上哭成了泪人。孙策触景生情,又想起了八年前自己父亲牺牲时的那一幕,新仇旧恨交织,双手握拳凸白,只恨不能亲手撕了黄祖。
    经此一役,黄祖手下数万人几乎悉数被歼灭,光是溺水而死的就有万余,而黄祖的妻儿老小,尽皆被俘,最大的战果,则莫过于俘获了夏口的六千艘战船,这几乎是刘表手下所有的水军船只。如此一来,荆州刘表势力大受打击,数年之内再无可能顺江而下,威胁到宛城和江东的安全了。
    尽管如此,孙策仍怒火难消,几度欲发兵攻打江陵,幸而众将劝阻才作罢,他一拳凿在案几上,咬牙道:“这个王八老儿,居然打也不打就抛下夫人孩子和手下人马逃之夭夭,真是卑鄙无耻至极!这样的人如今仍苟活于世,而凌将军忠肝义胆,却死于暗箭之下!为何上天总是对忠烈们如此不公,孤还有何面目去向凌家,向孤父亲交代!”
    众将见孙策悲愤,纷纷前来劝慰,张昭拱手道:“战场上流血牺牲,在所难免。黄祖虽只身而逃,但经历如此大败,必遭刘表重惩。请主公息怒,切莫气恼伤身呐。”
    “请主公息怒!”众将皆附和道。
    就在这时,有侍卫在帐外高喊道:“报!主公,吴郡急报!”
    不管军务多要紧,吴郡的消息始终令孙策挂心,他立马高声回道:“呈上来!”
    侍卫小步上前,将一卷竹筒举过头顶,再由文书呈上,孙策用短刀割开皮绳,抽出信笺匆匆读罢,神色突转,仿佛当春第一道阳光射破寒冰,有隐隐氤氲在眸中升起,他强压着万分激动的嗓音,低低讷道:“孤的孙绍,终于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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