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周,琴乐阴再次来到‘潮风亭’。
    今天的邀请是以晚饭的名义,最后一丝夕阳的日暮轻抚海边的玄烛郡,光芒落在熙熙攘攘的外城区,阴影留在安静整洁的内城区。
    站在阴影里,琴乐阴一头红发,反而更加鲜艳诡魅。
    他眺望远方,视野里的玄烛郡被大自然分割成两部分,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一个在暗,一个在明。
    一个向外延伸,一个向内收缩。
    许多平常的景色,在不平常的日子里,会被身处变革的人看出不一样的味道。
    “天意。”他轻笑道:“难违。”
    门口仆人恭敬地带琴乐阴到里面的贵宾隔间,跟上一次一样,里面已经坐满熟悉的老面孔,不是沉浮多年的商会会长,就是挥斥方遒的年轻俊杰。
    只是跟他们上一次自信满满的‘斩荆灭听’不一样,琴乐阴走进来,没有人向他问好,所有人都在沉思喝闷酒。
    他们的眼神里,有迷茫,有哀愁,有困惑,有不知所措。
    虽然他们穿着的是锦服绸缎,喝的是好酒,吃的是佳肴,所在的地方是豪华奢靡的酒楼,身边的是乖巧听话的女侍。
    但他们看起来,
    就跟他们鄙视那些的贱民一样,毫无分别。
    琴乐阴脸色不变坐下来,拒绝了女侍的侍候请求,瞟了一眼空荡荡的主位,问道:“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请听家来吗?”
    “请了。”罗镇喝着闷酒说道:“只是他们没派人来。既然人齐了,那其他人出去吧。”
    “为什么?”正在和女侍玩乐的泉新不满意了:“现在还有什么好聊的,还不如大家吃吃玩玩,等下去香雪海舒服一下就算了,今晚我请!”
    “泉新!”罗镇一拍桌子,怒了。
    “你去红玉海的钱也算我头上,行了吧?”泉新一点都不虚,摇头晃脑嗤笑道:“怎么了?没有荆正威,没有听大听二,你以为就轮到你当老大了?你算老几啊,凭你也想使动我?”
    “泉新!”罗镇气极反笑,他和泉新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泉新一向都唯他马首是瞻,现在泉新居然当场落他面子,他直接站起来握紧拳头:“你是吃药吃坏了脑子了还是只会用下面思考了?狗杂种,你想找死吗?”
    “哈哈,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泉新抱着女侍哈哈大笑道:“谁不知道你们罗家就是世家贵族的狗,现在荆正威要统一银血,你已经做不成他们的钱袋子了。”
    “望海公都要给他送女儿,其他贵族难道还会用你们罗家吗?你们罗家舔贵族,贵族舔荆正威,只要荆正威表示愿意继续供养那群家伙,那五大商会第一个消失的,就是你们罗家!”
    罗镇脸色煞白。
    因为泉新说得都是真的。
    五大商会里,如果用技术含量来描述,那罗家的产业是最没技术含量的,要么是店铺,要么是中转商,要么是下游组装工厂,简单来说,换头猪在罗家的位置,都能做的不错。
    罗家的底气,来自于贵族和郡守府的支持。跟其他商会先进行技术垄断,然后再让郡守府维护自己的垄断不一样,罗家是先拿出郡守府的鸡毛令箭,强行将毫无技术含量的产业垄断,因此可以毫无压力地获得暴利。
    比方说,鞋子。
    是的,鞋子这种没有多少价值的消耗品,在玄烛郡是被罗家垄断的。普通人自己造对草鞋,罗家不管,但你要是敢开店卖鞋,就等着被巡刑卫敲诈勒索掀店吧。
    罗家将鞋子分为许多档次,最高档最高看的自然是供给人上人,但他们也不会放过人下人的那几个铜板,哪怕是最便宜的鞋子也是一个令普通人极为难受的价格,不过他们聪明就聪明在,会制造鞋子歧视链的舆论。
    ‘罗家鞋子穿起来舒服、耐用、百年历史、文化象征’、‘只有穿鞋子才对得起自己’、‘银血贵族都爱穿这个款式的鞋子’等等。
    这样的舆论在玄烛郡还是很受用的,有鞋子穿的人的确对光脚的人有优越感,许多年轻人第一笔工资就是给自己买鞋子,甚至愿意买更贵的鞋子——别人穿最低档的,你穿银血贵族同款,搬起砖来都昂头挺胸。
    但归根究底,罗家的利润,全在于他的‘强制垄断’。
    其他商会就算有同行竞争,也能凭借体量强行压死;但罗家不行,一旦有同行入场,他们的‘良币’利润就会被贱民的‘劣币’商品挤压为零。
    因此罗家对郡守府贵族们的依赖是非常大的,一旦没有了上面支持,罗家瞬间完蛋。
    而现在,就是罗家危急存亡之夏。
    贵族豪强官吏已经全面倒向荆正威,他们没什么压力,大不了多一个主公罢了。只要能继续当官,他们迟早能剥削回来。
    像罗家这种白手套,他们自然是不会珍惜。虽然罗家是听话好用,但毕竟只是手套,又不是传家之宝,主公想要用来暖手就给他呗。
    大家也知道这一点,看向罗镇的眼神里不禁带上一丝怜悯。
    虽然其他人也逃不掉,但很明显,罗镇将会是死得最快的那个,甚至可以说是必死。
    工人需要有‘不可代替性’才能逃过老了被抛弃的命运,商会也一样。
    罗家就像是年轻时通过跪舔找有钱人包养了,平日里就靠十几栋楼收租过日子,现在有钱人破产了,将罗家跟那十几栋楼打包卖给荆正威,罗家一点脾气都没有。
    罗镇就那么站着,直勾勾地盯着泉新。被酒色掏空的泉新很快就怂了,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留点精力今晚去香雪海。”
    女侍们如蒙大赦,连忙离开这个房间。像这种银血会内部的秘闻,他们可以说,但她们不能听,要是继续待下去,她们的命也得留在那里了。
    罗镇深吸一口气,脸色恢复平静坐下来,环视一周,问道:“诗家也没来?”
    有人说道:“本来他们就在变卖家产准备离开东阳了,现在玄烛郡都这样了,他们给临海军交了一大笔钱,总算是获得离开的许可。”
    大家对诗家不禁产生怜悯——其他商会好歹有实体产业,这里面的钱是不用被抽军费的,但诗家这些日子里几乎将所有实体产业变卖,流动资金多的过分。
    诗家被抽四成,就真的抄家四成了。好好一个前二十级别的商会,仅仅是因为在天际区的亏损,又遇到连续的人祸,直接家产没了一大半。
    罗镇也只是随口问问,迅速进入主题:“有谁知道听家的反应?”
    兰坚博说道:“听家全面戒严,不过他们似乎准备将和阳军之前订的货物卖给天际那边的军阀,已经运了一船过去。”
    有人讶然道:“和阳军的货,他们也敢卖?”
    很快有人冷笑道:“和阳军现在都残了,之后都不知道还有和阳军,难道还留着给和阳军当慈善啊?”
    听家最著名的商品,自然是铳械。
    和阳军在的时候,听家铳械工厂90%的产量都是以成本价卖给和阳军,甚至经常亏钱,而剩下10%,自然是听家发家致富的根源。
    而听家之所以这么便宜卖给和阳军,自然不是因为他们对这片土地爱的深层,而是和阳军用铳械指着他们,他们难道还敢卖贵吗?
    现在和阳军被打残了,都督盖世文都没了,狼狱停船场说不定在内斗,军方已经完全没能力制衡听家了,听家哪还需要看他们脸色?
    反过来说,听家现在是最有可能成为军阀的,他们有铳有人。若不是荆正威跟临海军插了一手,现在东阳区早就姓听的。
    “听家跟我们已经不是一路的。”
    “是啊,荆正威拿他们没办法。”
    “如果听荆合流……幸好听晚见跟荆正威有恩怨……”
    “那点恩怨算什么?听古和听晚见之间才叫大仇呢,听古还不是当无事发生过?甚至还真的把小妾送给他了……”
    “真的假的,你又知道?”
    “前两天我在码头看见听晚见跟一个女人在调情,我练飞花战法的,认得那个女人就是听古的小妾。”
    泉新认真问道:“漂亮吗?”
    答话者竖起大拇指:“香雪海头牌级别。”
    哪怕是关乎生死存亡的话题,一旦聊到有颜色的内容,还是以迅雷之势歪楼了。
    不过琴乐阴可以理解他们。
    在面对难以解决的问题时,正常人都会选择逃避,就像学生做一分钟作业玩半小时手机,就像作者写一千字玩三小时游戏……这是一种防御机制,因为大家都不是理性人,无法做出最优决策。
    小学生考了10分的最优决策是回家脱好裤子等着挨打,而不是在分数后面用红笔加个0,但总有小学生寄望于这样可以欺骗家长逃过一顿毒打。
    在面对前所未有的难题时,大多数人跟小学生也没什么差别。他们心里或许是知道最优决策,但他们无法下定决心,或许是寄望于现实发生奇迹。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领头人,一个指路冥灯,一个能让大家心里变得好受点的人。
    所以琴乐阴叩了叩桌子,让聊八卦的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我们投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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