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要呼应她的话,这雨便是真的下不停了,已经两天两夜了,仍没有放晴的迹象。
    淡青色的烟气袅袅升腾起的时候,小暑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烟云半裸着身子坐在被子里,背对他吞云吐雾——抽烟这桩事大概是已经成了她戒不掉的习惯。
    一开始,他只是躺着,静静地看着她抽,后来,不知道被什么心思驱使了,他忽然也从被子里坐起来,一把从她手里抢过了那支已吸了一半的烟。
    烟云有些诧异,却还没来得及回神,头侧过来,光是发了懵地看他。
    小暑把烟拿到嘴边,学着她的样子去吸了一口,第一口烟的滋味来得又辣又呛,虽是已经有了心理上的准备,却仍被呛得不住地咳嗽。
    烟云从他的手里抽回了烟,拿在手里又吸了一口,吐着烟圈斜睨他嘲讽地笑,“小孩子,学什么抽烟。”
    小暑有些不忿,眼睛恨恨地盯着她,“你也只比我大七岁。”
    烟云把那支烟在床柜上的烟缸里捻灭了,带着笑懒洋洋地反问他,“大七岁还不算大许多吗?”
    他一时语塞住,有些黯然般地垂了眼,不再声响。
    烟云倒是被他的这副样子弄得有些心疼,安抚似的把手伸到他的背脊处,一声缓和的话没说出口,却被反过来按倒在了床上。
    四肢被死死地钳住了,脸上被狂风暴雨般地一通乱亲,少年硬起来的地方蹭到腿间,借了前一次欢爱遗留下来还没有清理的痕迹,很容易地顶了进去。
    烟云哎了一声,眉头因他的突然置入而扭曲地绞了起来,哑声说,“你要死啊。”
    小暑不理睬她,尖尖的虎牙啃啮着她的颈项,毫不客气地入到最深处,扒着她的腿难耐地一进一出。
    烟云嘶了一口气,“你……”。
    他倏然加快了动作,嘴唇沿着她的颈项一路地亲下去,又是痒又是酥,那里又被撑得满满的,她终于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整个人完全软化下来,两条手臂反抱住了他的背,双腿放荡地夹住了他瘦而韧的腰,眯了眼睛不管不顾地呻吟起来。
    最初的羞涩期过去了,小暑身上那种少年特有的野性爆发了出来,不再去掩饰对于她的渴望,往往早晨做过了,到了下午又要做,亲她,摸她,缠她,她则是一点都抗拒不了他,哪怕嘴巴上抱怨着,心和身体却是极度的欢喜和纵容。
    床咯吱咯吱地摇,外面的雨仍在滴滴答答地下,一会儿打在窗棂上,一会儿落在房顶。
    疾风骤雨席卷过去,浑身粘腻着,又脱力,四肢却仍是扭结在一起,肉贴肉,脸贴脸,谁也不肯放开谁。
    烟云渐渐回神,睁了眼,带了笑疲倦地拿手去点小暑的鼻尖,“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贪。”
    小暑脸一红,皱了眉,却是不能够否认自己对她“贪”的这件事,的确是贪,但是……
    过了许久,他才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只贪你。”
    烟云一怔,有一瞬像是要骂他,却没有骂出来,反而也红了脸,看着少年青涩稚嫩的脸,忽然叹了口气,轻轻说,“我总觉得,也许不该这样自私,带你上了歧途。”
    听见这两个字,小暑迷蒙的睡眼一下子清明起来,反问她,“什么是歧途?”
    烟云说,“就是不好的路。”
    他皱了眉,在被子里握紧了她的手   “不管什么路,都晚了。”
    烟云的手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子,却是轻轻笑了一笑,眼睛柔和地看着他,“我还是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说实在话,我并没什么好处,至多样子好看些。但你要晓得,好看并不能够当饭吃,也总是有衰退的一天。”
    小暑想也没有想,便轻声说,“是你,就喜欢的。”
    几个字都是他的真心话,他也甚至还想都没有想到过,女人其实是可以用一些花言巧语来打发和哄骗的,烟云却故意逗他般地笑道,“男人就喜欢说这样的话。我若成了满脸褶子的老婆子,你也还喜欢吗?”
    他怕她不信他,有些慌,恨不能为了她把一颗心刨开来,但仍是想不出来更多的话,只能够握紧她的手,将“喜欢的。”这三个字在嘴上翻来覆去地嗫嚅。
    烟云始终微笑地看着他的窘样,终于没忍住带了爱怜去揉他的头发,“跟你开玩笑,我相信你。”
    小暑忽然低声说,“其实,是那一天……”
    烟云一怔,反问他,“哪一天?”
    小暑脸上发了烧,垂了眼说下去,“我饿倒在大街上的那一天,看到你的眼睛……”
    烟云盯了他笑着问,“我的眼睛怎么了?你看到我的眼睛,就爱上我了吗?”
    他磕磕绊绊,欲言又止,脸烧得更加厉害,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他是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那天于饥寒交迫里看见她的眼睛,一颗晃荡不安的心便不可思议地安定了下来。从那之后,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看见她的眼睛,心便是定的。
    烟云却伸了手去戳他,笑得连眼睛都弯了起来,“说下去,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小暑到底还是没能把这些话说出口。
    烟云也不再逼他,好像完全懂他的意思一般,嘴唇轻轻地印上他浓浓的眉毛,眼睛看着他从脖子到锁骨上那一片红红的齿痕,是那天晚上被她印下来的,到现在还没有消褪,手指不由自主地摸着这些痕迹,一路往下到了那跳动的心口处,忽然停了下来,把那一块画了个圈,脸贴上去轻轻说,“这一处是我的。”
    小暑说,“都是你的。”
    她的眼圈又是忽然红了,有些哽咽般地补充了一声,“永永远远是我的。”
    那时候的他实在是太傻,太稚气,才会到了这时候,还没有察觉出来一些不对劲,仍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一样,云里雾里地被她牵着鼻子走。
    傍晚时,雨势总算小了一些,灰的天泛出一些黄,像是放晴的预兆。
    房间里虽然有一个破旧的无线电收音机,但烟云是从不去听的,小暑出去打热水,拎着水壶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桌子前在听广播。
    他默默地放下水壶,随她一起静静地听。
    是个沉重的男人声音,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一句话都带了回音。
    那个时候,小暑对于世事还并不很懂得,听见“沦陷”两个字,只知道是很不好的事,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坏,和之前那许多不好的事情比起来,又更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烟云的手便是始终扣着桌子的边沿,到那广播已经停止了,徒剩了刺耳的电波声,她也不去关了收音机,手仍旧扣在那里,按压得连手指关节都发了白,她的神情也和外面的天一样,黯淡极了。
    他听见她轻轻地说,“这些豺狼,在他人的土地上肆虐侵占,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小暑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说过,弱了就是错了。”
    烟云叹了一口气,好像才回过神来般用手按压住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似的低语,“是啊,弱者总活该被人欺,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忽然抬起眼睛来看着他,手伸到他的头发里用力抓着,神情和语气近乎于哀求,“所以,以后你决不能弱。”
    她的举止太过突然,在他发懵的时候,她的手移到了他的肩上,用力地抓住他两边的肩胛骨,重复了一声,“决不能弱。”
    小暑吃了痛,有些吃惊地回看着她,看见她的眼眶里含着泪,便不由自主把手放到她的手上覆盖住,用力点了头,郑重地答应她,“不会弱。”
    烟云的手放松下来,苍白的脸上浮现起笑意,轻轻地把他的头揽到怀里。
    雨是在隔天早晨止了的,虽是只有熹微的日光,但好歹是放晴了。
    一早,小暑要出去时,烟云便真像做了他老婆一样,替他掖平了领子,又替他拉平了衣摆。
    她痴痴地看他,忽然带着笑,慢慢地摘了自己的耳环和项链,又把手镯和戒指都从手上撸了下来,用一块手绢扎起来,塞到他衣服的口袋里,“你出去,顺便把这些东西当了。反正,我也是用不到了。”
    小暑皱了眉,本能地要去拿出来还给她。
    烟云按住他的手,眼睛有些要生气般地盯住了他,“还给我做什么?听不来我的话吗?”
    许久,她又叹了口气,柔声地对他说,“我就这些家当。你听着,再以后,我都要吃你的,喝你的。”
    这是多么明显敷衍孩子的话,他竟是没听出来,就这样,真拿了她的东西出了门。
    并没有多少日子,灰戚戚的街上,已经到处都是排成队列的日本兵,是清一色的黄灰色军装,远远看过去,真有些像烟云所说的,成结队群在夜里出没的豺狼。
    小暑一刻也没有耽搁,就开始寻事情做。
    沦陷日的第二天,多数的店铺都闭着门,因他年纪太小,在有限的开张的店铺前,仍然四处碰壁,他没有放弃,终于在接近黄昏时,在一处饭铺寻到了一份打杂的活,虽是薪资微薄,却好歹还是寻到了事情做。
    一直到回去,那手绢包仍旧揣在他的口袋里,自始至终没有动,他并没打算真去当她的东西。
    他敲了房门,没有人开。
    这时候,小暑的心已莫名地朝下坠了一下,他拿出钥匙,手却颤抖着,始终对不准锁孔,好容易开了门,就被迎面来的冷风吹得一个激灵。
    原来是房里的一扇窗户没有关好,窗帘被风高高地吹起。
    小暑仍在门前立着,隔了两秒钟,才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底气不足般地喊了一声,“桢桢……”
    回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他始终像根蜡烛似的站着,好像那房间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不敢进去。
    终于还是跨了进去。
    一眼就看见,他换下来的衣服已洗好了,也用火盆烘干了,在床上整齐地叠好了。
    他走过去掖开来,发现口袋里有东西。
    是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本小小的储金簿,还有一小叠钱。
    小暑的手僵硬了一下,像触了电一样,很快地,又把这些东西扔了。
    眼泪是一下子夺眶出来的。
    这时候,其实他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了,但还是存了一丝自己也不相信的侥幸:也许,也许她还会回来。
    心被一把无形的锥子扎着,搅着,他一遍遍地去拧她洗干净的衣服,那布头纤维被他揪得快要破裂,忽然又想到,这是她洗的,不能够这样子去破坏。
    于是停了手,僵直地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将头趴在枕上,闻她遗留下来的香味。
    只要听见一丝细微的响动,便立即惊醒过来去开门。
    然而始终只是幻听。
    这样子等了她一天一夜,他像个没有生命力的雕像,既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困。
    天又再度亮起来的时候,小暑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她走了。再不会回来了。
    他回到街上,迎着湿漉漉的晨风,行尸走肉般地走。
    由东到西,又由西到东。
    他想起烟云说,他是她的希望。
    她说希望,而不说是未来。
    是因为她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未来。
    在那个晚上,她就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把活路给他,把希望给他。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喉头像个烧干了的炉子一样又干又渴,两条腿也负荷到了极限般打起颤,却仍是不停地走,好像除了走路,他已什么都不会了。
    又开始下起了雨。
    开始小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慢慢的越下越大,成片成雾了。
    此时,千疮百孔的街,摇摇欲坠的店铺招牌,星星点点的光,所有的人间光景都被笼罩在了浓浓的一大片雨雾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忽然,防空警报拉响了,尖锐的警报声带着回音盘旋在上空,雨雾里,惊慌失措的人们从四面八方不断地簇拥过来,有大人在喊,有孩子跌倒了在哭,有人在不顾一切地推着别人往前挤,小暑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压着,仍是一动不动地滞在原地。
    这时候,突然被人从背后用力地拉扯了一把,他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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