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在东海耗了两年战事,好不容易将那一窝妖蛟都给清理干净了,却又刨出了棵“扶桑神树”,须得查明缘由,故将延迟回京。
    这要是搁在以前,指定能把这小皇帝吓个魂不附体,好像没有元帅在家门口坐镇,这饭都吃不安稳。
    不过自打去地牢审了一遭犯人之后,这位昔年软弱的连锋锐物都不敢直视的陛下竟一朝成了个“铁血君王”,不但胆不怂了,似乎还在某位死刑犯的国师大人的指导下参透了何谓“无毒不丈夫”。
    这些年来,陛下强制刑部以重刑罚轻罪,尤爱各种各样丧心病狂的酷刑,也丢弃了秋斩冬藏的礼数,一年到头无时无刻不在市集处刑,基本只要被判定了死罪,基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为此,素来刚正不阿、最见不得礼崩乐坏的礼部常大人秉着一颗昭然之心进宫上言,终了却是一头撞死在殿柱之上,以死谏言却也没能让那早被冷漠麻木了心肠的皇帝稍稍触动一二。
    常大人走后,满朝文武都陷入了死气沉沉的缄默。
    大家都彻底看清了,这个皇帝真的已经失去了辅佐的价值。
    元帅出征第二年,半数以上的前朝旧臣去朝归野,不肯放弃朝局江山就此离去的老臣也都曾本着一颗忠良之心进宫谏言,或是旁敲侧击,却大多不是遭到贬谪便是无辜蒙罪入狱受尽折磨后含恨而终。
    司徒诚寄希望于易尘追身上的稳定两族的和平到底没有实现,而这一切原本的可能与希望却都在易尘追眼中分崩离析。
    元帅出征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递书回朝称已扫平祸乱却需延迟回京的这一年,境外安稳了,中原却彻底混乱了,而昔年象征着大黎安稳与繁荣的黎州却是一切混乱的中心。
    朝中良臣非退即贬或亡,新上任者不说无能,只能称其为暴戾狂躁,蔑视性命的狂妄之徒。
    新令初行不过两年,京城人数锐减一半,纵是盗窃不过三文钱的小罪也足以判之凌迟之刑,酷刑强压之下,百姓的确都老实了不少,不过只要还留着清醒的人都看得出,这波澜不惊只是风暴前的平息而已,如此强压之下,崩裂只是时间的问题。
    同年七月,司徒小姐与丞相门客陆颜之完婚,憾为原本应了来随礼的元帅大人远在天边无法亲自来贺礼。
    确如明月阴晴圆缺,若无缺损再圆,人生岂得圆满——然而这次的缺憾却是再也无法弥补了。
    同年中秋,了结了儿女一桩大事的丞相大人终在盛世崩塌至底前,先一步撒手人寰,恰逢一年月圆佳节,却憾圆月照残缺。
    最后稳朝固心的一位大臣也走了,朝廷里再无一根中心柱统揽人心。
    早在皇帝刚下旨以酷刑制法之初,司徒诚便宁折不弯的赐了官,又从自己的尚书府里卷铺盖回了自己老爹的相府,好在那没心没肺的皇帝到底还是敬畏他亲爹嘱托的丞相大人,虽然被司徒诚惹毛了点,却也没多计较什么。
    而如今丞相大人也走了,司徒一家可算是在这京城里了无牵挂了,不但司徒诚和司徒眉又意远走高飞,就连原本被丞相大人和张先生共许了重望的陆颜之也再无留意——这不光是因为朝局令人心寒,更是因为此局绝不是丞相大人期盼或说是愿意辅佐的局势。
    丞相大人于陆颜之有知遇之恩,如今更将爱女托付,陆颜之心中素怀君子之道,念此恩情无以为报,唯有生死相随,而如今有司徒小姐为牵挂,他自当小心守护,而心愿则随丞相大人而行。
    这个君王不会是丞相大人愿意辅佐的,不论如何荣华富贵,他也绝不自甘浊泥!
    便在丞相大人葬礼后一日,司徒氏缘属衣着麻孝,遣散了府中仆从,只留了自幼与司徒眉朝夕相伴的小丫鬟便简行离京。
    去了官朝礼制,相府的马车并不适于庶人使用,好在一向接地气的司徒诚原本就有辆特别简装的单骑小车和一辆不达官品的好车,便大气的将那看得过眼也撑面的车给了妹子妹夫,自己个儿呢就简简单单,自个儿驾着那单骑的小车便打算浪迹天涯。
    两辆小车出了京城还能同行上一段,便没急着分道扬镳。
    司徒诚平日里总看着丁烊赶车,自个儿似乎也瞧出了点道道,赶的别别扭扭却也还挺有模有样的。
    另一旁则是陆颜之尽职尽责的给司徒眉赶车。
    司徒诚突然发现他这妹夫还真是全能。
    “兄长此行将去何方?”
    司徒诚懒洋洋的扬了下鞭,“唉,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天下之大,总不差容我这么一号人的地方。”
    “兄长若不嫌弃,可到我渝州寒宅来,虽不及相府奢丽,但也不缺地方。”
    司徒诚摆弄了一下手里的小马鞭,“多谢陆兄好意了,不过司徒眉好不容易摆脱了我这么个魔头哥哥,我若再上府里去叨扰,岂不得把她气死。”
    司徒眉本是端雅的坐在车里,却无端受了那不要脸的老哥这么一句挑衅,忍不住又掀了帘子来撅,“你要是在外头混的猪狗不如我才要被你给气死呢!让你上妹夫家还委屈你了不成?”
    她这话似乎真有几分于心不忍的怒意。
    陆颜之闻言忙就回头温声劝道:“兄长岂是这个意思,你呀消消气,等到家我就给你配些清心养神的香——动气上身这事你可千万别不放在心上。”这头才劝平了媳妇,他转头便又对司徒诚诚心诚意道:“不论兄长日后如何打算,小弟此处总归也是兄长的家,纵兄长无需我这份绵力,若偶行至蜀也切莫忘了上家中来。”
    “你这份心意我便收下了,回头我一定找着机会上巴蜀去折腾你们。”
    “那便恭候兄长大驾。”
    司徒诚瞧了陆颜之这温柔贤惠体贴又全能的模样,果然深觉自个儿不是个当夫君的料。
    还是就这么凑合着过吧,也别去霍霍人家姑娘了。
    却想着又是一阵心酸。
    “司徒诚!”司徒眉没大没小的叫了他一声。
    “干嘛?”
    “你一个拎笔杆耍嘴皮子的文人要独闯江湖就少搞那些危险事,别把自己弄死在外头。”
    “嘶……”这回,陆颜之这天赐的贤良夫婿都忍不住皱了眉。
    司徒诚本来也是下意识的想给她撅回去,却不知怎么就收住了临将出口的话头。
    此番一别,再见不知何日,当然他们都还年轻,只要不作死,以后吵架的机会还多的是——可不管以后再怎么吵,都不会再有一个拎着扫把棍劝架的老爹了……
    才如此一想,司徒诚那临到嘴边的撅辞便不留痕迹的换了一番识趣的好话:“放心吧,铁定不会给你和陆兄添麻烦的。”
    他这一嘴没撅回来,却叫司徒眉眼眶翻起一阵泪意。
    司徒眉再说不下去了,掩上车帘藏住了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却听车后马蹄匆急,而真正惹得俩老爷们儿一道回头的却是一声嘹亮的:“大人!”
    司徒诚凑了个脑袋便瞧了过去,见是易尘追策马追来,只他身后还坐着另一个人。
    “去去去,哪来的什么大人!”司徒诚半有戏谑的没好气的嚷了一句。
    丁烊原本举了老高招摇的爪子立马就捂上了嘴。
    这赶车的,这辈子能混上元帅少爷的马背也真算是他福分不浅了。
    两辆马车同时停住了,易尘追一马策前,恰好停在司徒诚车前。
    丁烊便迫不及待的跳下了马,肩上扛着一个不知塞了多少物什的巨大包袱,便凑到司徒诚跟前,“公子您这跑的也真够快的,今日若不是易公子捎我一程,我还真追不上您了。”
    司徒诚砸了下嘴,“看你这瞎喊的,如今那位才是大人。”
    丁烊恍然大悟的回头瞧了易尘追一眼,才惊神。
    不过司徒诚这话也的确没有挖苦的意味——虽然他们司徒家是随波逐流了,但这大黎还有元帅一家屹立不倒,只要这一户不倒,总归还有点希望。
    易尘追也下了马,冲两位亲自赶车的大哥行了个礼。
    陆颜之和司徒诚也都下了马车,对之一礼,却是陆颜之先开了口:“今次一别,再见不知何日,如今城中局势混乱,师弟在朝中行事务必多加小心。”
    “二位此去将至何方?”
    “我将携妻归返故乡。”
    司徒诚一如既往扬着一身闲浪不羁,道:“我嘛了无牵挂的,就自己野行几年吧,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外出查案时咱俩还能碰个面呢。”
    “诚兄要是出现在我查案的附近,那可就够吓人的了。”
    毕竟如今能劳易尘追亲自前往查办的案子基本都是险之又险,且死伤惨重的邪灵重案,但遇这种案子,事发地基本都已陷入了惨境。
    司徒诚这玩笑着实开得有些没轻重。
    然而等回过正行来,所有人的心绪便都沉重了下来,不光是因为离别之景素来哀沉,更因此城中物是人非,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有志者也只得收敛锋芒明哲保身。
    司徒诚回眼望着遥处城门,无端又生一番感慨,怅然一叹罢,最终对易尘追意味深长道:“尘追呐,这世上到底有太多事非是人力所能改变,盛世不在于一人功劳,衰落亦非独身能左,如今你在的这个朝堂已渐渐褪去了我们熟悉的模样——也许这才是朝堂光明下隐藏的最真实的模样……”司徒诚伸了一只手轻轻搭在易尘追肩上,“如今的局势我等文人的确无能为力,但你作为元帅的义子,你还有一搏的机会,但不论如何,你一定要首先保住自己。水至清则无鱼,谁都厌恶那些黑暗,但若无这等浊杂,如何能衬托光明的可贵。”一番言罢,司徒诚便拍了拍易尘追的肩,转而又笑,“走了,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公子!”沉默了半天的丁烊终于在司徒诚即将转身上车跑路的这一瞬亮了嗓子,叫司徒诚不得不转眼瞧他。
    “你跟来做什么?家中老母不管了?”
    “家中有我兄嫂在,我将银两送回去了,今后我丁烊还是您的人。”
    司徒诚怪声一笑,“嗬,你还挺有几分忠肝义胆的嘛?告诉你啊,你公子我现在可不是一品了,回头带着你上街要饭可别嫌丢人。”
    “不怕!我丁烊这辈子就跟定您了!管他要饭还是卖艺,我就乐意侍奉公子一个人。”
    司徒诚笑着摇了摇头,“那行吧,看你这死皮白赖的贱样我也真不好赶你了——车给你赶了!”
    易尘追着实是被司徒诚这天然无拘无束的性子给逗笑了,便道:“司徒公子,您老在沦落到要饭前记得留张纸写信给我,您不是一品了,我好歹还是个三品,再不济也不至于叫你上街忽悠人。”
    司徒诚乐癫乐癫的接了易尘追这好意,便道:“易大人可放心好了,我好不容易修到您这么个金主,可打死也不会撒手,就算别的不留也定要留下足够长篇大论抒我悲苦之情的纸来向您求救。”
    车里的司徒眉也被她兄长这厚颜无耻劲儿给逗了个哭笑不得,两相一混杂,却成了一番道不清哀喜的泣笑。
    两辆马车并辕而去,易尘追在原地一路目送着蹄轮轻尘远去、直到瞧不见才依依不舍的收了眼,亦转身上了马,方才片刻的欢愉也被孤寂侵散。
    此后朝中果真不再有除义父之外的牵挂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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