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忱合眼安稳睡着,却是一夜多梦。
    她梦到了幼时第一次来月事。
    那年她十四岁,江无渡十九岁,后来世事翻覆,人情变换,皆是自那一时起。
    那时候仿佛也是个冬日里,她拎着裙摆逃出宫宴,素白的披风叫她轻易地消匿在雪里,宫人们满皇宫的急急找寻,最后还是江无渡寻到了她。
    她彼时正踮着脚去折一支梅,忽而自斜里探出一双手来,一边护着她,一边替她折下那一支梅花。
    江忱回头去看,彼时的江无渡还有着温润清朗的眉眼,那下头有她最心知肚明的一副君子心肠。
    宽大的氅衣搭在他瘦削的肩头,江无渡屈指掩着唇,轻咳两声。
    “天上地下一片白茫茫,小叔叔是怎么找到我的?”
    江无渡弯了温和的眉眼。
    “天地茫茫,入眼却只有你这一捧鲜活的白雪。”
    她便笑了,晓得是适才蹦跳着去折红梅时闹出来的动静太大,虽瞒住了不经心的宫人,却瞒不住他一双眼。
    然而江忱得了一支梅花,犹不满意,抬手指向更顶端那一支梅花:“这一支是我要给父皇的,还有更好的一支,我一个人折不到,小叔叔托着我去折。”
    他们于彼此之间的亲密接触有一点不可说的默契,皆不挑破,只是默默。
    江无渡的手勾过江忱的腋下,揽过小姑娘的腰,稍一用力,便将她托至肩头,去折那一支最秾艳的红梅。
    江忱弯着眼指挥江无渡挪动步子,极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半点儿不担心自己会跌下去。
    然而她总是偏了那红梅一寸,好几次险险错过。
    手指蹭过几骨朵梅花,拨落了半身红梅。
    江无渡微笑抬头看她,眉眼间掠过一片红梅,江忱恰低头去看,对上一双笑眼,举起的手都差点儿忘了动。
    江无渡眉眼间的笑意渐浓,江忱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轻咳两声:“小叔叔,我够不着,你再托我高一些。”
    江无渡果然把她举得更高了些,江忱抬手要去折那支梅花,却忽而被人揽住腰,囫囵抱在怀中,兜在宽大的氅衣里,扑了满怀的梅香。
    江忱一头栽进江无渡的怀里,鼻子磕到他胸前,猛地一疼,随之而来的酸痛叫她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临被拉进怀里的那一刹那,她原本是可以够到那梅枝的,结果手擦着梅枝而过,只握住了一捧花瓣。
    江忱受惊缩成一团,那花瓣也被她捏碎了。
    她惊惶地抬头看去,江无渡鬓边落了几片梅花,神色有些不自然。
    远处遥遥传来宫人们的呼唤,她急着要自江无渡怀里挣出来,却被江无渡揽得那样紧。
    “小叔叔……”
    她低低唤。
    江无渡抿着唇,连那几片梅花也来不及拂去,只匆匆解下玄色的氅衣,甩开落雪,搭在江忱肩头,垂着眼默默替她系上领口的宫绦。
    “你身边伺候的宫人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江无渡没头没脑地问了她这么一句话,江忱却只顾着心疼那一支梅花,原本是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寻觅到最好的一支,却被蹂躏得不成个样子,潦倒地垂在枝头。
    江无渡将她预备给她父皇插瓶用的梅花递到她手里,“快些回去,别在外头受凉气。”
    江忱被赶来的宫人拉住手,她却回头道:“小叔叔,我还欠你一支梅花呢。”
    江无渡愣了愣,眉间的神色尚未纾解,便添上一抹无奈的笑。
    “我等你还我。”
    后来江忱回宫后才晓得,自己是来了月事。
    教养的姑姑一边给她讲着注意的事项,一边欣慰叹道:“大上几岁就是不一样,亏得昭王爷敏锐察觉,不然……”
    一边儿的姑姑以为她睡着了,随着附和:“嗐,虽然只差五岁,那可是差着一辈儿呢,能不懂事儿吗?若不懂事,怎么在这宫里活下去……”
    众人的声音逐渐消隐下去,江忱面朝墙假寐,听人夸江无渡,心里有点欢快,却到底为那一句“差着一辈儿”心酸起来。
    只是后来次日,她便垂着头向父皇进言送江无渡去驻守西疆,江无渡则转出屏风,淡漠唤了她一声“小侄女”。
    再没机缘赠一支梅花,而她献给父皇的那一支梅花,则成了她叁年噩梦的开始。
    后来江无渡归来,终结了这一场噩梦。
    然后开启了她新一场噩梦。
    眼角淌出一滴泪来,随之被人温柔地拭去。
    她在睡梦中轻轻哼哼:“我还欠你,一枝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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