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鸦黑,像泼了一坛薛老练字的墨,原本昏黄得不显眼的路灯也在到时间后自动熄灭,灯火中飞虫的动态如同被掐死一般,霎时间沉入死寂。电子锁解开的声音显得无比清脆,几乎要穿透层层围墙传到那头的厢房,锁灯由红转绿,薛钰宁的高跟鞋踢踏着石板铺成的小路,就算尽力轻手轻脚,依然掩盖不住响动。好在大家都睡了,就算薛老饭前再怎么嘟囔她又不回家,这时的情绪也被温柔的梦乡包裹,洒在离奇怪诞的故事中。
    薛钰宁推开木门,从栏杆处翻上抄手游廊,这是后门回房间的必经之路,她相当熟练。
    黑灯瞎火,实在不太好从这些红漆窗棂中辨认房间的,她靠的全是二十多年来的感觉。大致走多少步,估摸着该是她的门了,薛钰宁双手还未推到框上,脚先踢中一团东西。“哎哟!”黑暗中她看到那玩意竟动了,隐约是个人形。
    她吓的刚要叫“捉贼”,被活活踹醒的纪远云赶忙道:“宁宁,是我。”
    扑通扑通的心跳这才算勉强稳住,薛钰宁心有余悸。
    她还想,院子防盗系统做得不错,那么多年能飞进来的只有蚊子,怎么可能会有个大活人,原来是他。
    可他们毕竟属于冷战期,薛钰宁的态度不算热络:“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他说得想当然。
    “等到这么晚……”薛钰宁记得她离开酒吧时大约两叁点,现在亮起手机再看,已将近四点钟,“你不知道我几点回来,打个电话呀。”
    纪远云扶着门框站起来,整平尚未更换的制服。特殊的面料,很快不留褶皱,哪怕在夜中本就无人能看见,更不会有长官点名批评:“我怕打扰你。”
    “我爸就这么放心你在这蜷着?”她疑惑。
    “薛老原本劝我先回去的,可是我想等你,他就懒得管了。”
    薛钰宁抿唇,见他那么高的个头,这会儿却快把脑袋折到胸口,声音软一些:“那你倒是进屋等。”
    纪远云摇头:“我们现在是暂时分开的状态……我不能随便进你房间,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
    要说他哪都有点毛病,守规矩是真严格。
    “那你就坐地上?走廊那么长的椅子,不够你坐?”
    “习惯了。”纪远云现在有些不好意思。在部队训练时不像在家,哪里都有软和的地方可以坐和躺,他们大部分时间休息都是盘腿席地而坐。这段时间总是加练,只有睡觉能沾到床,太久没回归普通生活,他这一到,直接就在门口坐下。
    薛老和阿姨都去休息,又没注意到他,无人提醒。
    深秋的地板,凉能穿骨,他反倒坐得安稳,许久等不来薛钰宁,直接头靠着门睡倒。在部队总是神经紧绷,训练过度,睡眠不够充足,到这里时让他全然放松警惕,这样的姿势下不仅睡得挺香,甚至还做了梦。梦里回到他和薛钰宁从前的时光,只是那里头没有牧微明,也没有其他人。
    起初是很美好的,可不速之客依然造访。原本笑容恬静的薛钰宁也突然改变神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臂挽着其他人。
    他们一对又一对地从他身边错过,女主角永远不变,嘲弄的笑声让人惊恐。
    他意识到原来梦的前半段都是他虚构出的幻境,这才是现实。
    纪远云在梦中努力狂奔,想要找到幻境的边缘,可如何也看不到尽头——被薛钰宁一脚踢醒。总的来说,她帮他逃离梦魇,也算是救他一次。
    “你关心我?”
    这对话好生耳熟。薛钰宁觉得她看过的上千场偶像剧中,男女主角闹别扭和好时,都会上演这么段对话。一个嘴硬傲娇,一个死缠烂打,没意思,忒没意思。
    所以她答:“你就当是吧。”
    纪远云一下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你喝酒了?”
    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味,还有为了符合夜店氛围特意喷的浓烈香水,他脱口而出后又后悔多余此问。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去哪里了,依她的习性,酒吧不喝酒,岂不是浪费。那些酒精的味道他本是反感的,混到薛钰宁身上,纪远云却生出许多喜欢,忍不住凑近嗅了嗅。
    薛钰宁倒是没刻意躲开,他们是冷战,又不是变仇家,不必退避叁舍。
    “喝得不多,林药药请的,挺好喝。”她说,一股气涌到喉咙,略有压抑地打个酒嗝。
    直至现在,薛钰宁都没有提出进屋再谈,纪远云更不敢如此要求。
    那道门槛不仅仅是地面的一个阻隔,也是一道底线,如若他想要再重新越过去,定是要交出相应的过路费的。
    他就是为此而来。
    “宁宁……”
    “嗯?”寒暄过后,切入正题。
    他似是又有犹豫。
    见迟迟不言语,薛钰宁想将他劝退。如此不情愿,何必勉强,显得她像逼良为娼似的,可担不起这责任。
    纪远云终究声音比她快一步:“我错了。”
    “哦。”她听后,情绪并无波澜。
    得不到反应,尽管纪远云也不知她该有何反应,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嫉妒了。”
    薛钰宁依旧无言。
    “其实我知道你没想让事情变成这样,我也不想,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他诚诚恳恳地反思着,他知道用动人的情话打动不了薛钰宁,她想听更实际的东西,“我太急于把自己想要的强加到你身上,忘了先考虑你的打算。”
    无论结婚也好,恋爱也好,自始至终,薛钰宁才是那个做决定的人。
    他只是赛场上的一员,却想反过来操纵裁判,最终被处以黄牌警告。
    “没有以后了。”他最后总结。
    接待他的,依旧是长久的安静。
    纪远云开始有些慌乱,他在战场上都不曾遇见如此拿捏不住的局面。人质被持、战友负伤甚至身陷囹圄,他都能够冷静对待,此刻却像被捏住命门,别说反击,就是支撑自己都显得困难。
    薛钰宁的脑袋微微地向下点两下,猛地抬高。在刚才的几句枯燥道歉中,她好像茫然地睡着了几秒,只听见开头和结尾。反正就是那个意思,讲不出什么新花样,她的双目还有些睁不开,现在糊涂的脑子更无法支持她多做思考:“知错了?知错了就行,进屋吧,困死我了。”
    跟在她后面进房间,薛钰宁懒得招呼他,反正这地界他熟悉,自己能找地方待着,直接去卸妆洗漱。大约二十多分钟后出来,酒的后劲上头,她跌撞几步,倒到小榻上半梦半醒。
    “去床上睡。”纪远云放心不下,过来推推她的肩膀。
    搁在桌上的手机震震。
    薛钰宁不想爬起来,使唤他:“帮我看看是什么。”
    纪远云打开,她还没删除他的面容,这令他流出一丝欣喜。
    “有人问你到家了吗?”
    “林药药发的?”
    “不是。”纪远云看到第二行,来自林药药的消息,“林药药也发了消息,说她到家了。”
    “那你回她,我也到了。”
    “好。”纪远云打字。
    薛钰宁浆糊似的大脑这才处理完刚刚的信息:“那第一个问我的是谁?”
    发送成功后,他返回上个界面,答:“不认识,你没备注,好像是个男的。”
    “哦……”薛钰宁可算想起来,“酒吧加的,一起玩了会,当时挺兴奋,他说要加我就加了。没意思,不用回,你帮我删了吧。”
    “嗯。”纪远云这下带声笑。
    薛钰宁从他坐在小榻边上的背影都能判断出情绪,斜眼解释:“你别误会,我只是单纯对他没兴趣,不是为了考虑你的情绪。”
    “我知道。”他放下手机,转过来倒到她身边,许久没有这样近地接触过,他试探地再往前挪挪,“但我就是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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