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城,醉仙居之中。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书生,站在一楼大堂三尺木台之上,面前一条长案。
    长案之上,放着紫砂壶、惊堂木、折扇、几卷书画。
    只听他朗朗吟道。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
    惊堂木一拍。
    “龙争虎斗!”
    这原来却是个说书先生。
    醉仙居上下五层,每层之中光是立柱就有二十八根,任何一层,都足以容纳千人。
    而这个老书生一番话,娓娓道来,清晰的传到整个醉仙居的每一个角落里面。
    离得近的人不觉得这声音刺耳,离得远的人,也不觉得这声音模糊,高低都是一般的响亮。
    光这一手,放在百年之前的武林中,已经算得上是不俗的内力修为。
    然而如今,这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说书人罢了。
    “各位。”那个说书先生向四面拱手,说道,“历古以来的传奇故事,想必各位都已经听腻了,今天,我就给在座的各位讲一份新鲜事。”
    “这个故事,与剑有关……”
    在久远的传说中,从那位开创了世间第一个剑招的“大剑师”开始,历代以来,江湖中的十八般兵器,都是以剑为主流。
    在剑客的风潮最盛的时候,上到王侯将相,下到武林中的下九流,一个人,一生之中要是没有摸上十柄八柄的宝剑,没有用废过那么十来把利剑,似乎,都不足以称之为武人。
    既然用剑,就要有人铸剑。
    而最近百年以内,江湖中最负盛名的铸剑世家,便是拜剑山庄一脉。
    凡是从他们的山庄之中流传出来的剑器,无一不是吹毛断发的利刃,斩铁断金的宝物,每一柄宝剑都可以在江湖一方名噪一时,不过,整个拜剑山庄之中,最引人关注的,却是一把半成品的剑。
    那把剑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名字——绝世好剑。
    传说绝世好剑的主材,是女娲补天之时遗落的四颗奇石之一,名为黑寒。
    光是这个来头,就足以压过世间九成九的兵刃。
    拜剑山庄的人为了铸造这把神剑,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几代人毕生的心血,都扑在这个上面。
    但是,就在十年前,这把神剑终于快要彻底成型的时候,天下会的势力,扩张到拜剑山庄周边。
    天下会的帮主雄霸,人如其名,蛮横霸道,拜剑山庄虽然无力抵抗,却也不甘心就这么将神剑拱手让出。
    就算拜剑山庄保不住这把剑,至少,他们也想要让这把剑,落在一个真正的剑客手中。
    他们当时的庄主,与剑宗薄有交情,于是发书求援。
    这之后,两大势力之间自然是又有一番博弈,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但以结果而论,最后拜剑山庄,是归附到了剑宗门下。
    剑宗既然以剑为名,又怎么会不重视这把绝世好剑?
    那半成品的剑胎,本来已经经受了拜剑山庄之中,倾尽一切密法的锤炼,剑宗接手之后,又将剑宗千百年来收藏的种种秘术,尽数用上。
    当时那拜剑山庄的老庄主,曾经感叹,那剑胎在剑宗接手之后,已比昔日胜过十倍有余,这样,才能称得上真正的绝世之剑。
    然而,就在这神剑出炉的那一日,又发生了一桩让剑宗、天下会、拜剑山庄,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
    “……要说这桩事情,却又要牵扯到两位绝世高手。”
    “正是那名列人间七大顶峰的天剑神话,以及天哭殿主。”
    故事说到这里,告一段落,按照惯例,说书先生起了一壶清茶,润润嗓子,那些听得入迷的,自然有打赏。
    方云汉也送了一颗明珠,在小二的托盘之中。
    “哎!”第一邪皇喊道,“方兄弟,咱们来这一趟,说了是给你赔罪的,怎么又能让你在这里费了钱财。这打赏,也由我来。”
    “不必了,这却与酒席无关,是我想听他这个故事。”
    方云汉附和着堂中众人,一同拍了拍手。
    刚才那段故事的梗概,其实不算是多么精彩,但是在这个说书先生讲来,韵味十足,嗓子里好像真道出了一座沧桑山庄,将这壮阔江湖的一角,勾勒出来。
    之前在跟第一邪皇和第三猪皇的交流之中,方云汉也大致明白了,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跟他从前所知的剧情大有不同。
    最关键的地方,就在百年前。
    百年之前,有一代奇人,自号大须弥,横空出世。
    此人原本形同魔头,策划一桩巨大阴谋,将那个时代的武林群雄,玩弄于鼓掌之间。
    可就在武林中的各派高人都心感绝望之际,他突然将一手创建起来的阴谋组织,弃之不顾,放过了各大门派。
    众人在劫后余生之际,都心有余悸,精神紧绷,认为此人必定还有更大阴谋。
    果然,不久之后,大须弥就操控朝廷,向天下刊印、分发无数秘籍。
    那其中有些秘籍,是中原门派所熟知的神功,还有一些,是根本闻所未闻的奇功绝艺。
    秘籍发出不久,就在神州大地上掀起腥风血雨,甚至波及海外列国,许多武林高人,虽然忧心忡忡,却根本无力阻止。
    有一些人集结起来,想要收回这些秘籍,甚至将之销毁,结果引来更大的动乱。
    又有人想要诛杀首恶大须弥。
    这帮人都是之前的失败者,但得到神功秘籍之后,自觉大有进益,更认为自己天赋独特,对神功秘籍的领悟别出心裁,应当比分发秘籍的大须弥更强。
    但据一些流言所述,这帮人刚来到皇宫外的时候,就人间蒸发,只剩一套套空落落的衣服落在地上。
    他们甚至没有与大须弥见面的机会。
    这个过程整整持续了三年,大须弥在此期间,一反从前阴谋诡计藏于幕后的风格,孤身踏山河,横行日月下,不知道做下了多少大事,又在三年之后,被不知名的一群高手围攻,一同绝迹于人间。
    这个人虽然已经失踪,但他对江湖世道,武学功法的影响,却在这百年之中发酵,兴动亘古风雨,酝酿出了这样一个森罗万象,波澜壮阔的大时代。
    啪!
    台上惊堂木轻拍。
    说书先生张开折扇摇了摇,继续说道:“要说这人间七大顶峰,个个都是几千年来,武林道上空前绝后、一览群山小的大人物。”
    “江湖风闻,这七位,都已经是长生不死,驻世真仙,寿达千秋万载,俯瞰乾坤浪潮。但就是真神仙,也有高下之分……”
    他讲到这里,本来应该非常顺畅的接着说下去。
    可是这句“高下之分”一出,整个嘈杂的醉仙居,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人声,或者因人而引动的声响,都消失无踪。
    这里是礼乐城,是剑宗边界处的一座重镇。
    醉仙居又是礼乐城之中数一数二的酒家。
    能来这里做客的,大多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他们在平常状态下,自然会有所收敛,但是这个时候,众心一念,都归于寂静,这个安静的念头,就从醉仙居扩散出去,影响到周边所有行人的情绪。
    很快,附近的一切躁动也全部消失,只有在极远极远的地方,才有细碎的声响传来。
    整座繁华的礼乐城,好像都变得安静了一大半。
    说书先生张着嘴,身体僵硬,嗓子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他平日里也说过不少关于这七大顶峰的传奇事迹,但是他忘了,这些人,分开来说是可以的,却绝对不能放在一起,妄议高低。
    武林中人最讲究的,就是一个面子。
    这位说书先生连夜赶稿,热血上头,如痴如醉的脑子里面,终于清醒过来一些,想起了一件叫他此刻无比胆寒的事情。
    据说当年,有西域大派蓝月宗的门人,议论天下会帮主雄霸,与天哭殿主之间的高下,言辞之中,不乏诋毁侮辱之语。
    结果几日之后,他们那整个门派就被夷为平地。
    这样的事情,其实根本不会是这两大顶峰人物亲自吩咐下来的。
    无论是雄霸还是天哭殿主,都是在区区三十年以内,兴起一方盛名,又哪有时间理会这种小事。
    但,无论是这两大势力内部,或者是一些想要拿投名状,投入这两大宗门的高手,都不会放过这种立功的机会。
    “哈哈哈哈,说的不错!”
    忽然,一个笑声打破寂静。
    第一邪皇放下筷子,道,“这人间七大顶峰,自然也有高低。其他六个不好说,剑宗的太上客卿,天剑无名,却是隐隐要在这个行列之中超出半分的。”
    “不错不错。”第三猪皇也拍手笑道,“人间的顶峰,毕竟还在人间,但无名,恐怕已经半在九天外,半在人世间了。”
    他们两个把此刻醉仙居里的众人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却好像还嫌不够。
    第三猪皇身子一滚,轻飘飘,软乎乎地落在了大堂木台之上,随手将那说书先生往外一扔,又拍了拍手,道:“这个老书生,也恁无用,这样的趣事,还是让我老猪来,给大家讲一讲吧!”
    那说书先生在门外打了个滚,毫发无伤,什么也顾不得,便闷着头匆匆远去。
    他心中暗自感激那两个为他解围的人,却也下定决心,要趁事态还没扩散出去的时候,赶快离开,改头换面,以后再也不回这座城了。
    疾走之际,他万分懊恼的叹了一声。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本来是新编的一段,顺口就给说出来了,谁想到……
    万万不该得意忘形啊!!!
    还好,说书先生这样一个小人物,也不会有太多人在意,醉仙居里,现在所有人或掂量、或厌恶、或好奇、或震惊的视线,全都集中在第三猪皇身上。
    这胖胖的光头,抓起惊堂木,在手中把玩了两下,说道:“天哭殿主,本来自称无道狂天。因为他得到当年造字圣人、仓颉老祖留下的天哭经,才创立天哭殿。”
    “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来,这个人物是何等嚣张……”
    他刚刚说到这里,有一个嘶哑的嗓音传入堂中,显然是刻意变声,还模糊了自身所在方位,开口反驳。
    “不对吧,武林中知道天哭殿主姓名的人虽然不多,但我有幸在徐州住过一段时日,倒是偶然听闻,天哭殿主,自号道狂。”
    “嘿嘿嘿。”第三猪皇和气的笑了笑,“不错,他现在是叫道狂,但正因为十年前,他见过无名一面,所以才把名字里的一个天字,去掉了。”
    既然天剑无名,世上谁敢名天?
    这份意思,第三猪皇没有明说,但醉仙居里面的人,却都可以联想的到。
    他们本来不该轻信这些有关人间顶峰的传言,但是一听到这种秘辛,还是抑制不住的产生种种剧烈的情绪。
    关于这些人的事情,哪怕是多听得只言片语,也足够叫世上万人追寻,迷心失神。
    又是一个声音开口问道:“他之前是四个字的名字,去掉一个,应该还有三个字,怎么会只剩下道狂之名?”
    这不是之前那个声音,但同样也变声,也掩盖方位。
    第三猪皇不以为意,解释道:“无这个字,本来是代表,得到天哭经之后,世上的秘密,他无所不知,一切的人心,也无法逃过他的聪辩。”
    “可五年前,他门下又因为不明原因发生动乱。出手平息骚乱之后,他就将一个无字也去掉了。”
    “如此,昔日的无道狂天,就成了今日的道狂。”
    第三猪皇话音未落。
    第一邪皇又接口道:“他也不愧是人间的顶峰,连受挫折之后,既没有自暴自弃,一蹶不振,也没有进退失措,焦躁求快,走火入魔。”
    “他在那之后,更加用心钻研,越是练功,越是谦虚,名字里虽然还剩下一个狂字,却已经一点狂意也不剩了。”
    不等这醉仙居中的窃窃私语,以及数千人之间的各路传音蔓延开来。
    第一邪皇眼神斜睨,一股寒意自生,哼了一声:“但如果有人因为这一点,就小瞧了他,那真是愚不可及。”
    “自我斩灭了狂性之后的他,比起当初的无道狂天,反而更有翻天覆地一般的进步。”
    众人都已经被这些话语引得把心思偏到了其他事情上去,方云汉却还记着之前所说的“绝世好剑”一事。
    他若有所思,问道:“绝世好剑生变,无道狂天见无名,都是在十年前,莫非这两人当初就是在剑炉旁边见面、交手,才引发一场变故?”
    第三猪皇摇了摇头:“他们两个到底是在哪里见面的,没人知道,不过,剑炉生变,确实是无道狂天弄出来的事端。”
    “他见了无名之后,终究有些失意,路过剑炉之际,发现绝世好剑即将出炉,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便将自己的随身兵器神石,抛入炉中。”
    这一次,不等第三猪皇多说,已经有人发出惊呼,说起关于神识的事情。
    “传说女娲大神补天之后,遗留了四颗补天石。其中三颗说的再神,终究也都只是石头罢了,不经过人工的铸炼,无法作为武器,唯独第四颗神石不同。”
    “这颗神石拥有千变万化的特性,会随着主人的心念,发生形态、大小上的变化,可以做刀,可以做剑,可以化作擎天玉柱,也可化作绕指丝绒。”
    “我曾听闻,这颗神石曾经被用来镇压西湖湖底的地火岩浆,没想到,后来居然成了天哭殿主的随身兵器?”
    “这位朋友倒是见多识广。”第三猪皇笑了两声,“绝世好剑当时已经到了功成出炉的紧要关头,这一颗神石入炉,打入剑身,顿时发生无法预料的变化,剑宗之人不得不将剑炉封闭。”
    “这一封,就是十年。”
    嗒!
    第三猪皇轻轻的搁下手中惊堂木,向醉仙居外看过去。
    有雪一样的女子,不知何时来到门外,恰好就在第三猪皇转头的那一刻,迈过门槛。
    她面覆白纱,欠身一礼。
    “第一邪皇,第三猪皇,两位应邀而来,剑宗雪缘,有失远迎。”
    第一邪皇朗声笑道:“我以为你们剑宗两日之后,神嫉剑炉开炉,绝世神兵重现世间这件事情早该传的沸沸扬扬,怎么,却连你们剑宗境内,也有这么多人不知道?”
    “发给各位的请帖自然要先行一步,至于其他人……”
    雪缘的嗓音,仿佛钟天地之灵秀,“今日之后,该知道的人,自然也全都知道了。”
    面纱之下,那张朦胧里透出绝美的容姿,似乎也微微的笑了起来。
    “我在这里重复一遍吧,本月十五,神嫉剑炉重开,神兵出世。”
    “此神兵虽是我剑宗所铸,但神兵不同凡物,该当天下有德者居之。故而广邀同道,共襄盛举!”
    几个时辰之后,这个消息疾传于神州大地。
    而在这一天,天下九成以上的“有德者”,都已经抵达神嫉剑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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