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韶突的一顿,脸色黑上加黑。
    谁能料到朝廷诏告天下,拜奚康生为帅征讨高肇的圣旨都还未到关中,奚康生就白龙渔服,先一步入关?
    而且还来的那般巧!
    李承志西去之后,李韶权衡左右,最终决定还是依李承志之言搏上一搏, 行养寇自重之计。
    当时高允已然授首,高肇之密令并伪造的矫诏已被李承志交由李韶,元琛自然不知高肇已然起兵。
    而他迁任泾州刺史才只数月,根基尚浅。且本身之才能、智计也就平平,是以李韶欲谋算于他,并非难事。
    时张敬之为泾州别驾(刺史佐官),杨舒为治中, 前者领军,后者理政, 若想架空元琛,堪称手到擒来。
    三人正自谋划,如何使元琛惊觉高肇已反,不得不猝然起事。还要控制到恰如其份,不能使元琛实力太强,以免祸乱关中,又不能使其太弱,三两下就被打残。
    但三人还未商量出个头绪,奚康生突然就到了泾州府衙。
    元琛一脸懵逼,不知就里,李韶却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不论任何朝代,官员擅离治地必是大罪, 且原、灵二州近万大军已进至萧关,根本瞒不过连任华州、相州、泾州刺史,前后已于关中履职近十载,亲信耳目无数的奚康生。
    所以他就是想躲都已来不及……
    李韶无奈, 索性拿出了李承志给他的密令, 圣旨,只称高允是自西而来,经过原州(原高平镇),被他偶然察知高肇已反,将其遣予元琛传讯的高氏亲信尽数截杀。
    而后又恐错失良机,是以才先斩后奏,擅自出兵,并联络张敬之并杨舒,欲将元琛一举成擒。
    常言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便是将官司打到京城,太后与朝臣也绝不会说李韶的半个“不”字。
    奚康生自然不会怪他,反倒赞不绝口,称他刚毅果决,应机立断,为朝廷息了祸端,实乃明智之举。
    但不知是不是他听闻了什么消息, 还是故意诈唬, 竟问李韶, 这密令并矫诏是否李承志送来。
    好在李韶城府颇深, 回的滴水不漏。而奚康生就如上瘾了一般,更如逗弄李韶,时不时就会提起。
    有完没完了?
    纵是李韶颇有涵养,且为其属官数载,向来对奚康生恭警有加,此时脸色也禁不住的难看起来。
    他方要暗讽几句,但抬头这时,却发现奚康生并未看他,而是盯着杨舒。
    再看杨舒,虽不至少瞪目结舌,但依旧被震的满面惊容,直勾勾的盯着奚康生,仿佛要看出花来。
    李韶茅塞顿开:好个奚康生,见自己半丝口风都不漏,竟又诈唬起了杨延容。
    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莫说是杨舒,便是在张敬义面前,也从未提过有关李承志还活着的只言片语。
    不但如此,接到朝廷邸报,称李承志已被高肇害死之时,他还假模假样的掉了几滴眼泪。
    见杨舒似是傻了一样,奚康生好不惊讶:“连你也不知情?”
    “笑话!”
    便是往日之上官,今日之主帅,杨舒也是照怼不误,“下官只知李承志已被高肇害死,何时听闻过他尚在人世?”
    稍一顿,杨舒又怒视着李韶:“元伯兄,奚公所言当真?”
    奚康生好不失望。
    他两任华州刺史,与杨氏子弟多有来往,岂不知杨舒之秉性?
    杨舒性情耿直,又嫉恶如仇,若是知悉内情,定然做不到滴水不漏,至少瞒不过他的眼睛。
    如此模样,看来是真不知道。
    但也并非无一丝收获。
    杨延容如此盛怒,且质问李韶,岂不是也如自己一般,认定李承志绝无那么容易就被高肇害死?
    “延容,这皆是奚公想当然之言,你怎能当真?不然敬之何必茶饭不思,悲不自胜?”
    张敬之是悲不自胜么?
    他那是忧心忡忡,惶惶不安。
    不看老夫方一向他下令,他便迫不及待,竟半丝都未推诿就答应了下来?
    奚康生心中冷笑,又听杨舒惊咦一声:“对啊,自出兵七八日以来,为何不见敬之?”
    “自是另有要务,是以并未随军!”
    奚康生捋着胡须,笑吟吟的回道,“十日前,老夫遣他经漠南(今阿拉善盟,魏时属西海郡)入西海、出大碛,察看柔然之动向了……”
    “大碛为杜仑部族地,早被李承志与西海遗部灭了个干净,又何需察看……”
    刚应了半句,杨舒猝然一滞,想到了一则传闻。
    名为西海遗族,实为李氏部曲……
    这分明是奚康生贼心不死,不安好心,故意派张敬之去试探了。
    既试探李承志,也试探张敬之。
    奚康生也真会挑人?
    万一传言为真,你所猜疑之事亦为真,张敬之十有五六会一去不返,到时又该如何?
    难道还能放任高肇不顾,挥师进军西海?
    杨舒暗暗猜忖,又往李韶脸上瞅了瞅。
    只见李韶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伪入定。
    呵呵,一对奸贼……
    ……
    薄骨律距大碛约一千五六百里,张敬之麾下皆为轻骑,且是一骑三马,按理便是日行夜息,五六日也就到了。
    但如今足足过了十日,张敬之却还未翻过南床山(元魏与柔然边境,大碛以南)。
    顾名思意,便知漠南甚是荒凉。宽广千里之境,既无高山,也无大河,且多为荒漠、戈壁。是以纵马百里都不一定能见到一丝人烟。
    也就只有数处于夏日多雨之季才会长些水草,偶有西部敕勒予此游牧。
    但如今就如见了鬼一般,张敬之屡屡会碰到逃民。
    奚康生只是令他探查军情,随行兵马并不多,也就两百骑。然凡六镇之民,无论牧、农皆为军户,且弓马娴熟,并非寻常的庶民,是以张敬之一直小心翼翼,尽量规避。
    但越往北走,逃民越多,竟还有披甲执兵的豪强部曲在前探路,其后车驾如龙,牛羊如云,似是举部在往西迁徙,张敬之终于坐不住了。
    他先是截住了一队不及百帐的小部落,才得知如今之六镇已是战火连天。
    但皆为牧民,知其然却不知所以然,不知为何突发战事,更不知谁和谁打。
    只知再不跑,定会受兵祸波及。到时自然是牛羊被抢,丁壮充军,妇孺家小被杀……
    张敬之悚然一惊,惊疑定是北镇必然,才会如此,就是不知乱的只是地处最西的沃野一镇,还是数镇。
    又过了两日,瞅准时机擒住了一队探路的斥候,凑巧队主稍知底理,张敬之才问出大概。
    何至是数镇,而是六镇无一幸免。
    不知何故,予黄河以东的抚冥、柔玄、怀荒三镇突然起事,怀慌镇将、东三镇都督长孙道合数万大军,兵分三路进犯武川。
    而西三镇都督罗鉴仿佛已有预料,早就陈兵予大河以东,以逸待劳。
    长孙道见招拆招,遣偏师入狼山绕过大河,突袭武川之西的沃野,欲两成夹击。
    罗鉴却反其道而行,并未回军增援沃野,而是以彼之道还之彼事,竟也遣轻骑一万,直取抚冥以东的柔玄与怀荒两镇。
    只是短短十余日,便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偌大的六镇,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也并非只是溃军、牧部,就连屯田为生的军户、镇民也不得不携家带口,逃出六镇。是以张敬之见到的逃民才这般多。
    看着好似合情合理,但张敬之却有一直觉,好像有些蹊跷。
    他稍一沉吟,疑声问道:“既然六镇皆乱,往东自是再无去路。而朔、恒、燕等州已然附逆于高氏,自然也去不得。但如今杜仑部已然举族尽诛,头曼城、大碛已是无主之地,是以尔等为何不往北逃,而是西去?”
    “北逃?”
    队主瞪着眼睛,好不惊讶,“这位使君,你竟然不知柔然已卷土重来,更是趁着六镇内乱,于数日前就夺了比干城?”
    扯蛋。
    张敬之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一听便知这队主只多也就看是家护院之流,丝毫不懂兵事,草包一个。
    他冷声斥道:“柔然王庭远在数千里之外,如何能未卜先知,算定六镇必乱?尔你又可知,若自柔然王庭出兵至比干城,至少也需两月之久。而除王庭之外,又有哪一部敢进犯我魏境,就不怕重蹈杜仑部之复辄?”
    队主被训的一愣一愣,却又不敢争辩,只是闷头回道:“此事是某亲眼所见,千真万确,怎敢欺瞒史君?”
    亲眼所见?
    张敬之心中划过了一道光:“既是你亲眼所见,可知胡族兵马多少?”
    队主如实回道,“某不懂观阵,但听主事所言,应是有上万兵马!”
    “一派胡言!”
    不待张敬之再问,身侧之心腹便一声斥喝,“既能观阵,定是已至敌阵二三里之内,然胡军若有上万,岂能不遣甲骑予阵外游戈,又敢会留尔等之性命?”
    “胡骑倒是追了,再也就追了五六里,便打马回营。而也非我等这一部,凡意欲向北,逃至大碛之部皆是这般……后有传言,称胡军只是守境,而非进犯我魏境,故而秋毫不犯……”
    亲信突然笑出了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蠕贼茹毛饮血,与虎狼无疑,何时有了这般心肠,竟有见了牛羊、丁口不抢的道理?”
    他刚要喝问,却又被张敬之拦了下来:“莫问了?”
    便是再愚钝,张敬之也已猜到了一些。
    比干城下的近万蠕骑,绝非胡兵,十有八九是李氏部曲,只为趁六镇内乱,混水摸鱼。
    而若非李承志,李氏上下又有谁能算到如此之准:六镇刚乱,大军便堵住了狼山,揎使六镇之溃军、乱民只得逃往西海?
    便是早有预料,断定李承志定在世,但张敬之依旧心绪难平,又是惊喜,又是恼怒。
    好個小贼,竟连老夫这个外舅都瞒?
    心腹不明所以,但见张敬之脸色肃然,眼中隐现精芒,他极为明智的闭上了嘴。
    “有劳!”
    张敬之定了定神,缓缓起身,又朝心腹示意道:“给他松绑!”
    看着身上的绳索被解开,队主一脸迷茫。正要问一问,退上不轻不重的挨了心腹一脚。
    “难道还要司马予你赔礼,你才肯走不成?”
    这是要……放了自己?
    队主大喜,重重的给张敬之磕了个头。
    之前倒是见张敬之出示令信,称来自薄骨律,为讨逆元帅奚康生麾下司马,但队主只当是从六镇逃出了乱兵,胡乱扯了个名头。
    没想真能活得性命?
    他刚站起身,又听张敬之说道:“某乃朝廷命官,自是知道庶民疾苦,不愿为难而等。但也不能这般轻松就放尔等脱身,如何也该有一二人证,待某秉呈于奚公之时,也好做个见证……”
    队主的反应有些慢,只当张敬之不愿放他离开,万般无奈的回道:“某愿随使君走一遭……”
    “不需于你,将麾下兵卒遣来几位便可……”
    张敬之顺手一指心腹,“你去,挑几个灵醒些的,但莫让他多嘴……”
    心腹本就为张氏子弟,已跟了张敬之十数载,深知其很秉性。见他目光微闪,当即就猜到了七八分:这队主知道了太多了,所以不好带去复命。
    至于张敬之为何要欺瞒奚康生,心腹想都不敢想,更不会多嘴。
    他恭身领命,提起那队主便出了帐。
    张敬之闭目沉思,也就一刻,心腹便来复命。
    看着几个族兵目露惊慌,张敬之微一点头。正待问一问,突听帐外一阵嘈杂。
    似有甲骑奔来之声,并有人称呼着“奚中郎!”
    张敬之暗松了一口气。
    幸亏多了个心眼,有意避开了达奚。不然若由他将方才那队主所言秉予奚康生,奚康生南非蠢也能猜到一二。
    他暗暗庆幸,看达奚入帐与他见礼,也未起身,只是拱了拱手。
    “中郎何故如此匆忙?”
    达奚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了下首,神色略带不满:“下官听闻司马竟放了那队斥候,敢问何故?”
    张敬之悠悠一叹。
    就知奚康生没安好心,定是在这两百骑中布了不少暗桩、眼线。
    不然达奚不会来的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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