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父亲的遗像,耿小庆又钻进了牛角尖——如果那天晚上她给爸爸打电话了,那他还会喝醉吗?还会在喝醉的状态下踉踉跄跄地去给她买鸡架吗?如果她打电话了,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可她还是没有打,因为那可恶的自尊心,让她错过了救父亲的机会。
    每当想起这些,她总会心如刀绞,悔不当初:“这个臭老头……要是喝酒喝死了,被车撞死了,甚至病死了,我都不会心疼……可他为什么要给我买鸡架?为什么死了还让我这么难受?”
    在佟童的记忆中,她从来都没有哭得那么汹涌。她辛苦攒了三年的学费被妈妈卷走时,她灰溜溜地从北京回来时,她被孟星云算计时……等等,她向来是骄傲而又倔强的,哪怕遭遇了挫折,她有过短暂的消沉,但是绝对不可能被打倒。可是这次父亲去世了,她被狠狠地击垮了。
    这个世界上,唯一让她挂念的亲人,就这样消失了。
    没有一个人劝耿小庆节哀,众人都知道,这一年来,她过得太苦了,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洪玲玉匆匆赶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大年初一的傍晚了。她是坐车从外地回来的,跟缺乏趣味的前夫相比,她的生活丰富多彩,她在某个视频app上面认识了一个男人,然后就被忽悠到另外一个城市搞直播去了。她赚了一点钱,以为自己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其实人家只是看她的笑话,通过她的视频来消遣她而已。
    她刚进灵堂就哭得呼天抢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爱惨了前夫。同样没有人拦住她,也没有人给她递上纸巾。她不像耿小庆那样哭得一抽一抽、绵绵不绝,她的哭泣像是一场大暴雨,眼泪来得急,去得也急。哭完了之后,她拿起手机,整理了下仪容,背对着前夫的遗像,从不同的角度来了几张自拍。
    佟、郝、李三人面面相觑,惊讶地张大嘴巴,仿佛在异口同声地说——这人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佟童不想闹出纷争来,想安安静静地把她送走,郝梦媛却正义感爆棚,走上前去,小声提醒道:“阿姨,这里是庄严肃穆的地方,不适合拍照。”
    “你管我呢。”洪玲玉哭得太凶猛,嗓子哑了:“我跟我老头子合影,谁也管不着。”
    “你跟一张遗照合影,不会害怕吗?”郝梦媛蹙眉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要发朋友圈,还是发到其他地方,我想说……在这样的场合、拍这样的照片的确是不合适的。”
    洪玲玉一下子被她说中了心事,不由得涨红了脸。这个女孩上次救过她来着,洪玲玉觉得她应该很温柔、很好说话,没想到也有这么强硬的一面。她辩解道:“我留张纪念还不行?你真是多管闲事。”
    “嗯,但愿是我冒失了。”郝梦媛不便跟她争吵,又被李晓给拽了回来,便说道:“因为你是第一个在这种场合拍照的,所以我多说了几句,还请您不要往心里去。”
    洪玲玉眼神凶狠,丝毫不见刚才的悲伤,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对多管闲事的郝梦媛下着什么咒语。而自始至终,耿小庆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她冷冷地站在灵堂的门口,眼睛通红,神情哀切。她冷不丁地将头转过来,洪玲玉就浑身一哆嗦。她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惹女儿,哪怕是在女儿极度悲伤的情形下。
    跟耿小庆不一样,佟童是个好说话的。洪玲玉凑近了佟童,他正在记录着寥寥无几的礼金。洪玲玉陪着笑,问道:“童,租下这么好的地方,肯定花了不少钱吧?”
    佟童没有翻白眼,也没有呛她,而是小声提醒道:“姨,这种场合,你还笑得出来啊?”
    洪玲玉急忙捂住了嘴:“哎呀,还是你想得周到。所以说,你这里租一天,得花多少钱?”
    “……”
    洪玲玉伸长脖子,直勾勾地盯着佟童手下的本子,撇着嘴说道:“我是说啊,像我们这样的人,死了之后最多在家里搭个棚子,我这是第一次到这么好的灵堂来,看来,耿小庆赚了不少钱。”
    “……”
    佟童想不出话来回答她,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好”这个字眼来形容灵堂。他捏着笔,咬着嘴唇,耿小庆却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还没等佟童劝阻,她就一把揪住了洪玲玉的马尾辫,毫不客气地呵斥道:“你还有脸在这里?滚!”
    洪玲玉被揪得惨叫声连连,耿小庆的三个好朋友急忙把她们母女俩给拉开了。耿小庆的情绪又崩了,她指着洪玲玉,悲愤不已:“要不是你动不动就离家出走,我和我爸不会过得那么惨!要不是你一次次把家里的钱全都挥霍一空,我和我爸也不会过得那么惨!要不是……要不是你在中间瞎搅和,我就不会那么恨我爸……”
    耿小庆泣不成声,无力地蹲了下来:“如果我不恨他,这个春节,我还会跟他一起过,他就不会死了!都怪你!都怪你!我爸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亲人死了!我再也没有家了!你把我爸还给我!”
    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了萧瑟的夜空,众人都被耿小庆的哭声感染,沉默地陪她一起难过。洪玲玉却没有哭,在耿小庆哭累了之后,她撇了撇嘴,不服气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
    洪玲玉得意洋洋地说道:“把你爸送进监狱的人是你!你还记得他有多绝望么?他对你不薄,可是居然被你给出卖了!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因为他恨你,他出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杀了你,然后再自杀!如果不是遇到你的班主任,你这条小命早就丢了!你还以为你爸喜欢你?哼!他不过是看你有本事,想抱你的大腿,让你为他养老而已!你呢?你也不是什么好鸟,赚那么多钱,却不孝顺爸妈!你爸被冻死了,你轻松了,反倒在这里做出一副孝顺模样,切!谁知道你心里有多高兴呢?”
    ……
    耿小庆胸口一阵剧痛,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又是郝梦媛冲在前头,向来文静的她一声怒喝:“你说话不要太过分!你身为母亲,生而不养,反而来挑拨小庆和她父亲的关系,真的太过分了!请你离开这里,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洪玲玉根本听不进去,她还惦记着寥寥无几的礼金。佟童将本子收了起来,冷声道:“这些钱是耿小庆的,我只是替她保管而已。没有她的允许,谁也别想拿走。”
    看来,热心肠的女孩、好脾气的佟童都不再好说话了,洪玲玉很是受伤,又觉得肯定是女儿在中作祟,教坏了这两个好人。她来了一趟,什么都没得到,白挨了几顿数落,真是白搭上了车票。临走之前,她忍不住吐了一口口水,啐道:“耿秋云交好运了,死得一点痛苦都没有,可怜我啊!还得留下来受气。”
    洪玲玉也并非完全绝情,虽然一分钱也没出,还给众人添了不少堵,但她还是在港城待到了耿秋云下葬。前夫入土了之后,她终于流了几滴伤心的泪水:“去吧!但愿你能去个好地方,跟佟贵生一起作伴去吧!”
    耿秋云一走,幸福三村那套破房子的归属问题又摆在了面前。依照耿小庆的性子,她肯定不会拱手让给妈妈,即便斗个你死我活,即便看不上那笔钱,她也不允许妈妈将房产证拿走。佟童很焦虑,想找个律师,帮耿小庆一把。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耿小庆疲倦地说道:“谁愿意要谁就要吧,我只求把我和我爸的照片带走,其他的一概不管。”
    ……
    在印象中,性格死倔的女儿根本没有妥协过,她这次让步得这么痛快,该不会是有诈吧?反正房产证到手,迟早都能换成真金白银。把前夫为数不多的遗产分割完毕后,洪玲玉又流了几滴真诚的眼泪,然后就告别了港城。
    耿小庆大病了一场,整天咳嗽,睡不着觉,不过一周的工夫,就瘦了十斤。张垚垚听说了她的遭遇,很同情她,到佟童家来探望她,给她带了很多补品。耿小庆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哭。张垚垚急得指责佟童:“你没带她去医院看看吗?这样肯定是不行的啊!”
    “带她去看了,除了气管有点问题,其他的没有大碍。医生让我带她去精神科就诊,可是她不去,她说过几天就好了。”
    “过几天?她人都瘦成这样了!还能继续等下去吗?”
    佟童说道:“张公子,你别急着大呼小叫。我是她哥,我比你更关心她,我比你更希望她好起来。”
    昔日明艳嚣张的女王大人突然变成了柔弱苍白的小女生,那幅楚楚动人的神色更让张垚垚心疼。他也搞不懂自己,堂堂张公子,有数不清的钱财,能泡到各种各样的妹子,怎么就是对耿小庆念念不忘呢?
    难道,她就是那个所谓的惊艳了时光的人?
    郝梦媛已经到了考博的冲刺阶段了,即便如此,她还是抽时间来看望了耿小庆。耿小庆勉强打起精神跟她打了招呼,说道:“那几天麻烦你够多了,听佟童说,还有几笔钱是你垫的,真的谢谢你了,以后我会还给你的。”
    “钱都是小事,我更希望你能振作起来。”郝梦媛示意让佟童出去,她坐在郝梦媛的床边,娓娓说道:“你这么难过,并不是单纯因为父亲的离世吧?我猜,一定是你妈妈的话触动了你,让你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资格去指责别人,你一直在自责,对不对?”
    又被郝梦媛说中了,耿小庆低着头啜泣起来:“我的人生……真的太糟糕了!是我把它弄得一团糟!都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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