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老图海,这马天锡其实早在之前见李长清说得头头是道,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信了八成,所以他此时只是更加确认了,并没有太过惊讶。
    接到图海提督的眼色后,便朝他招了招手,两人笑呵呵地走到李长清身前,和颜悦色地道:
    “本官灵州巡抚马天锡。”
    又指了指满脸堆笑的老图海。
    “这位是富察图海提督,见过栖云子道长。”
    说着,这马天锡略带歉意地拱了拱手,低声道:
    “方才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真正的高人当面,图海大人言语多有得罪,希望道长您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对对对!马大人所言极是!”
    旁边儿那老图海急忙借坡下驴,频频点头称是,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看上去油腻无比。
    “之前都是老夫的错,喝了点儿酒,有些上头,言语过分了些,还望小道长不要见怪啊!”
    他说着,一招手,侍立在旁的胖管家见状立刻醒悟,朝身边的几个仆从附耳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两人端着一方碟子回来了。
    老图海满脸堆笑地揭开碟上盖的锦布,露出下面黄灿灿的一片。
    “些许心意,权当赔礼,不成敬意,道长千万收下!”
    说完,便亲自端起呈放着金银的盘碟,轻轻递到了李长清面前的桌上。
    道人看也未看一眼,缓缓站起了身。
    他知道这两人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无非是有求于人罢了。
    当然,李长清也不在乎,双方是各取所需,于是他对两人抱拳道:
    “马大人,图海大人言重了!贫道不过一山野野人,哪里经得起如此大礼?”
    “更何况,金银乃俗物,与我等隐居之人天生犯冲,还请图海大人收回去吧!”
    “这......”
    老图海见李长清不肯手,面色顿时一沉,还以为对方是不肯原谅自己,心中暗骂一声:
    这道士,忒不知好歹!
    但他心中虽有不满,却不敢再流露半分,只得转头求助地看向一旁的马天锡。
    马天锡见状,眼睛转了转,俊朗儒雅的脸上露出刚露出些许笑容,只听李长清又道:
    “两位大人不必担心,出家之人言而有信,贫道此次登门拜访,为的便是治好贵府千金的怪病!”
    此言一出,老图海脸上表情明显一松,心里长出一口大气。
    马天锡却皱起了眉。
    他深知这天下之人,不论是庸碌之辈,还是腾达贵人,不管身在庙堂,或是隐居山林,只要是活人,行事必定逃不出一个“利”字!
    这“利”可以是功名利禄,也可以是其他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但却绝不能没有,说到底,这还是出于人之私欲,深深刻在骨子里,千世万代也改变不了!
    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就连天上的佛祖道祖,心中也有欲望,更何况凡人呢?
    这道士星夜登门,来为提督千金治病,绝对有他的目的!
    只是,既不为钱财,为的是什么呢......
    马天锡陷入沉思。
    这时,只听李长清临了又补充了一句:
    “顺便揪出藏在府上的妖邪,为灵州城百姓除掉此害。”
    道人说得轻描淡写,听在马天锡却如雷贯耳,振聋发聩,让他恍然大悟。
    哦...
    原来这道士求的是一个“名”啊!
    想到这,他豁然开朗,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
    李长清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不知这位马巡抚为何突然盯着自己“痴笑”。
    他到底不会读心术,看不出对方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过,李长清并未过多纠结,这个念头只在心中一闪而过,便听图海提督搓着两手,笑眯眯地道:
    “道长,哦不,栖云子真人,门闩、老蚌和山参都在这了,就差那传说中的风雨神钟了,不知?”
    看他意思,再明显不过。
    肉菜都给您老备齐了,也该把“锅”拿出来了吧?
    李长清闻言笑了笑。
    这老图海看上去鲁莽暴躁,倒不是个蠢货,不然也坐不上这个位子。
    他轻轻摇头道:
    “呵呵,提督大人哪里的话,风雨钟乃是塔王寺的重宝,早在百年前便流落民间,不知所踪,贫道一介云游道士,又哪里会有呢?”
    老图海和马天锡闻言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尤其是老图海,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涌了上来,差点儿没气得他背过气去。
    没有?
    没有你跟我说个屁啊!
    没有那风雨神钟煮汤,老爷我宝贝女儿的病还怎么好?!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想要骂人的冲动。
    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只听道人慢悠悠的声音传来:
    “不过嘛,虽没有风雨钟,贫道却找来了它的代替品,放进锅中煮水,同样能治好贵千金的怪病。”
    我...囸...
    老图海一愣,然后喘得更厉害了,胸膛剧烈起伏,跟个破旧的老风箱似的。
    我的亲爷爷呦...
    您老以后说话,能别这么大喘气吗!
    这一惊一乍、一好一坏的,也就是他富察图海是武官出身,早些年练过几年骑射,换做寻常的老头,早就心脏受不了抽过去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小道长是故意逗自己玩儿呢!
    看来真是记仇了...
    老图海从怀里摸出手帕,颤巍巍地擦了擦额头的汗,肥胖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能治就好,能治就好...”
    李长清见状笑容更甚,负手走到堂前,低头看了看那三样物什儿,对一旁的胖管家吩咐道:
    “去厨房取口大锅来,要能装得下一整头猪的那种!”
    风雨钟虽然就在袖子里,但上面的明珠已被他捏碎,无鼻豨符也被他取出,早已失了神异,不堪重用,就算拿出来也没用。
    更何况,从袖子里凭空拽出一口偌大的铜钟来,怎么看怎么有些惊世骇俗了...
    他怕把老图海吓抽过去。
    胖管家听到后,并未立即动身,而是看向了道人身后的图海提督。
    “看什么看,还矗在那干什么?既是真人吩咐,还不快去照做!”
    老图海摆摆手,没好气地骂道:
    “真是个蠢奴才!”
    胖管家无故挨了一通骂,心中郁闷,却不敢表露分毫,点头哈腰地带着人出了大堂。
    这时,老图海才腆着脸走了过来,笑道:
    “都是些腌臢贱货,不长眼睛的东西,真人不要跟奴才们一般见识!”
    李长清表情平淡,不置可否。
    趁着这取锅的间隙,马天锡走到了李长清跟前,笑着与他攀谈起来,态度和蔼,言辞恳切,看上去十分平易近人。
    若让府衙中的班头师爷见到一向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马阎王”如此姿态,定会惊得合不拢嘴,以为是在梦中!
    李长清一边与马天锡瞎扯,一边心中思索着接下来的步骤,虽也注意到了对方言语间的拉拢讨好,却也没想太多。
    半柱香后。
    随着堂前一阵嘈杂,胖管家指挥着众仆役用一根木梁扛着一口又黑又大的铁灶锅回来了。
    老图海急忙走出堂门,让他们把锅放在院中,然后亲自走到李长清身边,小声问道:
    “真人,下一步该如何处理?”
    “提督大人稍安勿躁,且看贫道手段。”
    李长清微微一笑,缓步走到堂前躺尸的老蚌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插进了蚌壳的缝隙之中,稍一用力,便撑开了两扇蚌壳,从中取出了人头大小的一块蚌柱,随手将蚌肉掷进锅中,又命人往锅里倒入适量清水,造炉生火。
    这一回,那胖管家学乖了,听到吩咐再没有丝毫迟疑,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没过多久,他便率领一众仆从在院里搭建了一座简易的灶台,倾入清水,找来木柴,点上了火。
    半刻之后,锅中蚌汤便已煮沸,开始咕嘟咕嘟地冒出气泡。
    见火候差不多了,李长清便命人将那株已修成人形的老山参丢了进去,同时盖上锅盖,将那千年桂木做的门闩塞进了炉灶之中。
    千年老木一经点燃,立即飘出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在院中久久不散。
    又煮了一会,他从袖中取出无鼻豨符,用手捏着在滚烫的热锅里涮了一涮,看得周围的人连连惊叹。
    做完这一切,李长清重新收好铜符,这才转身对已经看呆了马天锡和图海提督道:
    “两位大人,药汤已成,再煮上半个时辰便可以喝了,趁此工夫,还请提督大人将府上家眷包括贵千金在内,尽数按名册召集至此,排队饮了锅中汤水,才算大功告成!”
    “这...”
    老图海回过神,闻言皱起了眉,显得迟疑不决,似乎有些不愿。
    他站在廊上犹豫半晌,看了看身边的马天锡,又看了看李长清,问道:
    “栖云子真人,这未免有些不合规矩,大张旗鼓了些,这夜深人静的,府上家眷大多都已经睡了,再说,老夫那宝贝女儿年方二八,尚未出阁,你说这......”
    说着,他咬了咬牙。
    “依老夫看,不如等到明日一早,再派人将锅中汤药盛在碗里,一一送至府中家眷房内,岂不更好?”
    “提督大人此言差矣。”
    李长清闻言丝毫不慌,面不改色地张口瞎扯道:
    “此法虽妙,却不知此汤再过两个时辰,其中药力便会彻底蒸发,到时便会变成一锅普通的蚌参汤,喝了虽能延年益寿,却对贵千金的病症起不到丝毫作用了。”
    “届时,呵呵,贫道恐提督大人悔之晚矣...”
    “竟有此事?!”
    老图海闻言悚然一惊,冷汗噌地一下便冒了出来。
    他急忙擦去脸上的汗水,不敢再有迟疑,对胖管家吆喝道:
    “没听到真人的话吗?!还不快去,让府上所有活人都来这集合!”
    “请小姐的时候注意点,若有丝毫怠慢,仔细你这老狗的皮!”
    “是是,奴才知道了...”
    胖管家急忙俯身称是,带上人便要往后院去。
    这时,李长清又悠悠补上了句:
    “别忘了还有府中的宠物。”
    “是是...”
    胖管家扶着帽子,带人逃也似地跑出了堂院。
    李长清望着他笨拙肥胖的背影,心中有些好笑。
    其实那老图海说得没错,他原本可以不这么大张旗鼓,只亲自取出锅中药汤,送去提督千金,顺便除去躲在院中的白塔真人即可,远用不着如此麻烦。
    之所以选择这样做,可能是出于他心底的恶趣味吧...
    ............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提督府全家上下一百多口人,便聚齐在了堂院中。
    堂前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此时正值夜深人静之际,提督府里的人们多半都在睡觉,莫名其妙地被召集到院子里,人人都觉得惶恐不安,可主子图海将军发了话,谁也不敢抱怨。
    之前李长清在堂中已把自己此来的目的跟马天锡和图海提督说了,两人也都知道道人此来,不仅为治病,更为揪出藏在提督府里的妖人。
    但这妖人究竟是谁,李长清并未明言,只道是个罪无可赦之徒,万死难辞其咎!
    马天锡和图海虽然诧异莫名,但见他煞有其事的模样,也就没多问,只是私下提前商量好了,此事万不能声张出去。
    一旦走漏了风声,轻则败坏了府内女眷的名节,重则如果惊动了朝廷,谁也担当不起窝藏妖人的罪名。
    如此,两位大人便老神在在地坐在廊上,权当不知道这件事,捉到那妖人之后,交给道人处置便是,要杀要剐也随他去吧!
    一切都在李长清的计划之内。
    图海提督除了正房偏房,更有十八门小妾,再加上一众奴仆,共一百五十六号人,府上只要能喘气的,不管是活人还是牲口宠物,没有一个一漏,都在院中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张小辫儿自然也在其中。
    他刚才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忽然被人揪到了这里,尚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瞥见师父站在堂前,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心道看来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凛,乖乖地站在队伍里面,偷眼向身后看去。
    那白塔真人,应该就快要来了!
    众人候了一阵,就在这时,图海提督的宝贝女儿,号称灵州第一美女的富察明珠小姐,被一个丫鬟搀扶着款款走进了院中。
    先请了回安,就去服用了参汤。
    张小辫儿在提督府打了三天苦工,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明珠小姐的芳容,以前都是听说,今日这一见,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只见她,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眉似远山,眼含秋水。
    真个是沉鱼落雁的容貌,就算不是姑仙真人下凡,也是月宫里的广寒仙子转世!
    想不到图海提督这个老厌物,竟会有如此周正的女儿!
    我张三爷若能讨了她做老婆,也不枉我为人一世了!
    他正想的出神,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白塔,哪里走!”
    闻言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定睛一瞧。
    却见师父身形如风,掠过小院,没等在场所有人反应过来,便一把将一只白毛哈巴狗,从明珠小姐身边的小丫鬟怀里揪了出来,揪住尾巴,倒着提在了手中!
    这正是,纵有千百万般变,难逃天罗地网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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