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15日
    北平的天空乌云密布,就像是战争的阴云一般,厚厚密密地遮盖住了整个北平城。
    城外围攻的日军就如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利剑,就像这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就落下雨来。不时还有轰鸣声在不同的地方响起,但宛如惊弓之鸟的百姓们,早已经分不清这些闷响到底是雷声还是炮火声。
    一个礼拜之前的卢沟桥事变,打碎了表面上虚假的和平。北平城人心惶惶,许多百姓都已经南下出逃,街巷内十室九空,就算不离开的也都紧闭着门户,整个城市都蔓延着令人窒息的恐慌。
    在改成修缮室的故宫西三所内,张崖山站在屋檐下,紧锁着眉头仰头望着天空。在他的脚下,那只本来由夏葵喂养的黑猫围着他转悠着,时不时用尾巴敲打两下空空如也的食盆。
    这只黑猫比起当年夏葵离开的时候,已经长大了好几圈,身体矫健,皮毛油亮,显然是喂养得很好。
    枝头的乌鸦凄厉地鸣叫着,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不祥之兆。一阵狂风刮过,直接把地上的猫食盆吹翻了,倒扣在地上。
    黑猫吓了一跳,“喵呜”了一声,随后用爪子去推自己的食盆。
    张崖山弯下腰,把食盆翻了过来,又进屋把放在火盆上温好的猫饭盛了点出来,递到了黑猫面前,温声叹道:“多吃点吧,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到了。”
    黑猫“喵呜”了几声,蹭了蹭张崖山沾满木屑的裤腿以示感谢,这才走到猫食盆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张崖山扯了张板凳坐在旁边,盯着黑猫大快朵颐,眼看着猫食盆里的猫饭一点点消失,竟没有任何的不耐烦。
    也许在这种乱世,能安静地填饱肚子,就已经是一种慰藉人心的幸福了。
    黑猫把食盆的底部都舔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地舔着爪子洗了洗脸。然后跳上了张崖山的膝头,用两只前爪踩了踩,盘了一个圈,安稳地趴了下来,幸福地打着小呼噜睡着了。
    张崖山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黑猫油亮厚实的皮毛,看着天边愈发黑沉的阴云神色凝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回廊远处响起,张崖山转头看去,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正疾步朝他走来。
    在故宫国宝开始南迁的这几年里,在故宫工作的大部分年轻人都去了南方,留在宫中的几乎都是年纪大的。这帮老人多是因为年纪大了不愿意挪动地方,又或是不忍心离开这座古老的宫殿,又或是像张崖山这样还有事情必须要做的。
    是啊,如果不是有事情要去做,他也不会硬着心肠与妻子分离。在这战乱的年代,每一次分开,也许就是永别。
    “姐夫,最后一批离开的要走了,有多余的火车票,你真的不走吗?”年轻男子走到张崖山身边,没抱太大希望地问着。因为他知道张崖山的回答一定是不走。
    这位年轻男子名叫罗景明,年纪和沈君顾等人差不多,辈分却跟他们差了一辈。他是孟袁兴和徐慧的小师弟,是书画界泰斗梁济山的关门弟子。他之前一直跟着师父梁济山闭门学习,直到三年前被傅同礼的一封信给召回了故宫。
    黑猫因为罗景明的到来掀了掀眼帘,发现是熟人、没有任何危险之后又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张崖山抚摸黑猫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叹了口气道:“景明,你走吧。”
    “姐夫,你也知道我走不开。”罗景明笑了笑,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扶着脖颈慢慢左右活动着。没日没夜地伏案工作,让他的颈椎变得极差,“《云山墨戏图》刚临摹完,师父又让我继续临《天池石壁图》。米友仁和黄公望的风格迥异,由米家山水转为南宗山水,我这两天怎么都觉得别扭。”
    “小米的山水氤氲,老黄的山水刚硬,确实是很不一样。”张崖山虽然不太懂书画,但因为妻子徐慧是书画组的,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一些。米友仁是米芾的长子,深得米芾真传,被人称之为小米。而黄公望是元代四大家之冠,其代表作是大名鼎鼎的《富春山居图》。
    “我就跟师父抱怨了一下,结果师父说好,这幅《天池石壁图》临摹好了,就让我继续临摹《富春山居图》……天要亡我啊!”罗景明夸张地哀号着,他长得文质彬彬,又因为长时间待在室内不见阳光,本来就白皙的脸容之上透着一股毫无血色的苍白。此时因为激动而微微脸红,倒是比起平日来多了些生动之气。
    “嘘,小点声,别吵着大黑。”张崖山却嫌弃他声音太大,“不过,《富春山居图》不是早就南迁了吗?”
    “古物陈列所那里还有五幅摹本呢,我挑一幅像的临摹起来,足够骗骗那些日本人了。”罗景明胸有成竹地说道。
    古物陈列所是第一座国家博物馆,位于故宫前朝的文华殿,比故宫还早十几年成立,但与故宫之间纠葛矛盾不断。在故宫工作年头长的人都知道,这两院虽毗邻而居,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古物陈列所的职员多是清朝的遗老遗少,思想顽固腐朽。而故宫从上至下大多是北大的教授和学生,思想先进。而且故宫成立后直接隶属于行政院,属于部级单位,而古物陈列所为内务部下属单位,级别比较低。虽然成立时间早,但故宫根本不承认古物陈列所的存在,认为其应该隶属于故宫。而古物陈列所则轻蔑地称故宫博物院为“后宫”,也不承认故宫的领导。在文物南迁时,曾经强烈反对,不愿合作。虽然后来协调成功,从第二批南迁文物开始一同南迁,但依旧有大批的珍贵古画留存在古物陈列所。
    也许是沈君顾制作的赝品给了傅同礼灵感,为了防止日本人染指古画,傅同礼请出了梁济山,成立一个国画研究馆。生源由中国国画研究会或湖社画会的老师推荐。这个国画研究馆表面上是教授国画,实际上有一整套课程体系与专门临摹的制度。所有学员分成山水、花卉、人物、篆刻、书法等等组别,分组合作,互相配合临摹古画。一旦北平不幸沦陷,日本人掠夺文物时,可以用这些摹本来应付,趁机将真本转移保存。这也被他们戏称为“故宫古物陈列所的地下反日活动”。
    罗景明倒是不用和其他学生一起配合,他一个人就可以当一组人用。而且自小看过、接触过的古画颇多,就算是真迹不在身边,也可以背摹,反正还有梁济山帮他改笔,往往让人真假难辨。
    “辛苦你们了。”张崖山见罗景明一直捂着颈椎不松手,知道这孩子一定是长年累月的低头,小小年纪就有了颈椎病。
    “不辛苦。”罗景明摇了摇头,眼眸中露出不符合他年纪的忧虑和沧桑,“再辛苦一点也没事,哪怕我们做的这些事情是无用功也没事,起码说明事态没有严重到需要以假替真的程度。”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心里都清楚罗景明所指的严重事态其实已经迫在眉睫了。
    天边的闷响忽然密集了起来,这时无论再如何自欺欺人,也必须要承认这种密集的程度,根本不可能是雷声。
    张崖山看了看天色,起身把膝头的黑猫抱到了罗景明怀里:“帮我抱会儿,你要是想走随时走都可以,大黑它自己也可以找地方睡。”
    “其实它也可以自己找吃的呢!姐夫你也没必要每天定点地过来喂它。”罗景明嘴上虽然抱怨着,但身体还是诚实地接过了黑猫,小心翼翼地顺着它的毛。
    张崖山也没回话,带上放在廊下的斗笠,便离开了冷冷清清的修缮室。
    留守故宫的工作人员,都肩负着重任。早在南迁刚刚开始时,张崖山便接了一个比修复古董更重要的任务——修复故宫古建筑和测绘古建筑。
    因为故宫的建筑大部分都是木结构,对雷击、火灾的抵抗力几乎为零。再说连圆明园那种石结构的建筑都抵挡不住八国联军的劫掠,变成一片废墟,更别说故宫了。所以在故宫文物南迁的同时,故宫便联合中国营造学社的成员一边修复年久失修的古建筑,一边进行古建筑的测绘工作。
    历朝历代的宫室仿佛都难逃五百年一次的大灾之劫,而从永乐十八年故宫建成起到现在,正好有五百余年。
    这片宏伟壮丽的宫室,如果真的难逃此劫,也务必要留下图纸和影像,以期后人可以按图重建。
    张崖山和中国营造学社的成员们还有天津工程学院建筑系和土木工程系的学生们,已经在这几年中,先后测绘了故宫中轴线以及外围的太庙、天坛、先农坛、社稷坛、钟楼、鼓楼等古建筑。北起钟鼓楼,南到永定门之内的古建筑均在测绘范围内。测绘的图纸除了单体建筑有精密的平面、立面、剖面和大样图外,各宫院还有汇总的图纸。每座单体建筑都对屋面以及内外梁架的彩画、室内外铺地、阶条石、槛墙砖缝、门窗纹样、吻兽纹样等等细节都进行了详细的测绘。
    故宫很大,但张崖山已经用脚一步步地把故宫每个角落都走遍了。
    即使他闭上双眼,也可以在这里如履平地。
    再走三步,就过了启祥门;再往前走两步,右前方有块青石砖缺了一角,容易被绊倒……再往前就是嘉祉门,再过去的纯佑门一直是锁着的,想要去中轴线的大殿必须要绕行……
    这几年来测绘的图纸和拍摄的照片已经摞满了两间房。
    可是,还不够……
    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有记录下来,还有好多好多细节没有描绘下来……
    张崖山的脚步一下比一下更沉重,慢慢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脚边的青石板上有水滴落下的痕迹,并且越来越密集。
    他把手中的斗笠戴在了头上。
    天上酝酿多时的阴雨,终于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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