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昀中午跟同事们一道吃饭,雅玲在附近一家有名的海鲜辣蟹店定了包厢。
    除了同事,fantasix的六个团员也来了,坐了一大桌。光是珍宝蟹就点了五份,帝王蟹、波士顿大龙虾不一而足。餐厅装修高档,服务员轻纱旗袍,发梳成髻,婀娜地送上热毛巾,醒酒添酒。
    包厢有一面玻璃,上挂赭红色纱帘。大堂内热热闹闹,觥筹交错,每个人都体面光鲜,兴致盎然地品尝美食,交谈人生。不知怎的,孟昀想起西谷。这时候,那小丫头应该在山上帮奶奶放羊。龙小山应该也帮着爷爷在地里栽秧。
    “想什么呢?来,吃螃蟹。”雅玲拣了个大蟹钳给她。
    孟昀吃着鲜嫩的蟹肉,心又想不知陈樾吃过没有。她下次可以带他来。可这里均消一两千,是该她买单还是他买?孟昀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愿深思,觉得打包一份回去比较省心。
    吃到半路,小五朝孟昀举起红酒杯:“昀姐,之前是我不懂事,我的错,你别往心里去。”
    孟昀一贯吃软不吃硬,举杯与她一碰,说:“没事。我有时也不好说话,难为你们了。”
    小五热络地问:“昀姐你支教什么时候结束?”
    孟昀说:“这月底。”
    “那还挺快的。”
    小四问:“支教好玩吗?能帮助到那边的孩子,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孟昀说:“与其说是帮助他们,献爱心,不如说是帮助自己,让内心得到满足。”
    桌上有的人能理解她的意思,有的不能,她也不在意。
    队长说:“我听朋友说,《再出发吧》要去云南录节目了,不知道离孟昀姐姐近不近?”
    孟昀说:“在若阳,中途有一天会去我们学校。”
    雅玲听言一愣,顿时明白了为何一贯不热衷综艺的林奕扬那天突然跟她说想去《再出发吧》,还指定要六月中旬录制的那期。
    小五问:“雅玲姐,我们能上吗?好想上一次,露个脸。”
    雅玲说:“现在知道自己咖位不够了?”
    小五撒娇:“玲姐~~~”
    雅玲心里有谱,嘴上却道:“不好弄,尽量找机会。以后给我乖点儿。”
    “知道啦。”
    吃完饭回公司,孟昀给李桐打了个电话,说要买文具寄去学校,让她记得收货。她下完单,去了趟洗手间,在隔间里听见了外头的同事聊天。
    “林奕扬来公司了,好想去要签名啊!”
    “咦?他好久不来一趟,今天怎么突然跑来了?”
    “谁知道呢,不管了,希望能碰上面。嗷,我偶像。”
    孟昀出来洗了手,拿纸巾擦干,去了工作室。
    她抱着吉他坐在键盘前,一会儿拨弦,一会儿摁琴键,试着给six写首舒缓的新曲子。不知什么时候,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了。孟昀以为是同事,过了会儿发现来人没动静,回头一看,林奕扬坐在两三米开外的高脚凳上,冷而静地看着她。
    孟昀脑子里的旋律断了,心情也不太爽快,说:“有事?”
    林奕扬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孟昀说:“昨天。”
    林奕扬说:“提前结束了?”
    孟昀说:“周末回去。”
    林奕扬没讲话了。
    孟昀想无视他,可吉他拨出一个音便戛然而止,她不想让他听,于是说:“你还有事吗?”
    林奕扬也很公事公办的样子,淡淡地说:“能给我下张专辑写首歌吗,你比较懂我。”
    孟昀盯着他看了半刻,推测他想搞什么鬼,最后她很爽快,说:“行。”
    林奕扬这下稍稍变了脸色,问:“你不跟我生气了?”
    孟昀也抬头看他,眼神有些奇怪,接着平静地说:“不生气了。我有新男朋友了。”
    林奕扬像是不太意外,问:“什么时候的事?”
    孟昀说:“上个月。”
    林奕扬说:“真像你说的,你孟昀不缺男人。”
    这话让孟昀炸了毛:“不然呢?林奕扬,那段时间你不敢在除公司以外的任何地方见我。”末了,补上一句,“现在也一样。你就是个怂货。”
    林奕扬脸色分毫不变,他清楚她这张嘴有多毒,说:“我情况特殊,你就不能体谅?”
    “你就不能不回应,让这事过去,非得把我撇得干干净净,一点余地不留?你事做这么绝,让我体谅?”孟昀说,“怎么体谅,你在公司楼下挖个地下室把我藏一辈子?”
    林奕扬哑口半刻,说:“我只是想等站得更稳——”
    孟昀打断:“那你站得更稳了再来找我吧,如果那时候我有空的话。”
    “……”林奕扬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冷冽,最后却一笑,“那真说不准,要是你手头这男的配不上你,是你寂寞难耐找了个扶贫,分手也是分分钟的事,对吧。”
    他没意识到,分了手,以往能这样讲的话,如今已不适合。
    孟昀扭头怒瞪他:“林奕扬你嘴巴怎么这么贱!”
    “呵,不都是你教的?”林奕扬起身,踢了椅子走人。
    孟昀冲他背影骂:“你个臭傻x。”
    “彼此彼此。”他头也不回,关了门。
    孟昀忍怒拨吉他,拨了几下仍是恼火,猛地把吉他一拍,嗡一声轰鸣。
    下班开车回家,碰上堵车,水泥路上一片焦躁。夏天的太阳猛烈而刺眼,照射在大厦玻璃窗上,从四面八方折射过来,令人无端烦躁。
    孟昀费解了,同样的光线照在森林湖泊里,波光粼粼,就叫人身心愉悦,仿佛泡在光之河流。而此刻,她像泡在满是玻璃渣的游泳池里,来自城市钢筋混领土的玻璃渣。
    她想,刚回来不适应,很快就会过去。可她不知道在城市另一端的陈樾作何感受,他的适应过程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她知道他一贯喜欢山野。
    车载电话响了。
    孟昀一看备注的“余帆女士”就头大,深吸了一口气:“喂,妈妈。”
    余帆说:“你在哪儿呢?”
    孟昀汗毛一竖,她这话问得蹊跷,内心正判断,余帆问:“听不见我说话?”
    孟昀低声,实话实说:“上海。”说完赶紧把来龙去脉讲一遍,“我很忙,周末要回去,就没跟你们讲。”她还想周末跟陈樾去玩儿呢。
    余帆下令:“找个时间回家一趟。”
    孟昀说:“我很忙呀……”
    余帆说:“那我去上海。”
    孟昀忍着没跟她吵,说:“好吧。”
    她挂了电话,隐隐觉得不对,思索许久,想起上次发布的视频,难道被父母看见了?
    孟昀越想越心慌,她不敢回杭州了。可她不去,余帆绝对会来上海。现在这关口并不是让母亲跟陈樾碰面的好时机。她不知是该去杭州对母亲扯谎,还是把陈樾支走让母亲来上海检查。
    她望着前头无尽的车流,感到了虚脱。
    她好不容易回到家,立刻钻进浴室冲了个澡,心情平复点儿了。她是不可能把陈樾支走的,于是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明天就回趟杭州。
    ……
    陈樾没加班,回来的时候赶上晚高峰。他挤在地铁里,见身边的同龄人表情空茫,全部低头刷着手机,像罐头里一排排的鱼。他出了地铁,快到小区门口时,正好碰上孟昀趿拉着人字拖从便利店买虾条出来。
    两人碰上,都有些惊喜。
    陈樾挎着电脑包,张开一只手臂,孟昀就蹦到他怀里搂了他的腰,仰头问:“有没有想我?”
    陈樾嘴唇贴了下她耳朵,说:“想。”
    孟昀笑:“这还差不多。我们晚上吃什么?”她指向对街一排餐馆,“你选吧。”
    陈樾却说:“想自己做。”
    孟昀说:“那也行。这些店我都吃腻了。”
    步行去超市买了菜。回锅肉,烧茄子,白菜猪肝汤,两人仍是刚好吃完,不多不少。厨余垃圾打包好,碗碟盘筷放进洗碗机。
    孟昀从没做过饭,也没用过洗碗机,看了眼按钮,扭头:“我懒得看,你来弄。”
    陈樾站在洗碗机前,短暂研究一下,选了洗碗模式,启动。机器里传来滋滋的喷水声。孟昀站在一旁,忽说:“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特别长?明明只有一天,却像过了好几天。”
    陈樾也有相同感受,说:“正常啊。换了个环境,刚开始都会有这种感觉。”
    “也对。像我出去旅游也是,前几天总觉得特别慢。”她说,“像你这样经常出差换地方,感觉也格外明显啰?”
    陈樾“嗯”了一声,洗着葡萄,却想起白天和领导的对话。杜航宇明显在拖延推诿,看样子,部门内部是不会轻易放他转岗的。
    而孟昀联想到他的工作性质,又想到下午妈妈那通电话,忽有一丝突如其来的茫然。她撇去这丝想法,瘫进沙发里打开电视,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我明天要回趟杭州看爸妈,可能后天才回来。”
    “好。”陈樾把洗好的葡萄放在茶几上,坐上沙发。孟昀凑过来靠进他怀里:“我周天就要回云南了,周六去玩吧。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周庄、乌镇、迪士尼,还是逛街?”
    “普陀山。”陈樾忽说。
    孟昀稍稍讶异,抬头:“那得周五下午就出发吧?”
    陈樾说:“我可以请半天假。”
    孟昀想一想,笑道:“那去吧。”她又倒进他怀里,说,“还是大学的时候去过呢。我记得,烤烧烤,把别墅烤得全是烧烤味,熏死人了。杨谦那个神经病。”
    陈樾笑了,拿下颌贴住她的鬓角,轻轻蹭了蹭。
    孟昀回忆着,说:“我还记得,我不知道晚上出去干什么,迷了路,吓死我了。然后你跟何嘉树也走错路了,刚好跟我碰上。你不知道,我长这么大,就那次真吓到了,鬼打墙一样。就是那次,搞得我对何嘉树有了一丢丢好感。切!”
    陈樾一时没做声。
    她却抬起脸,离他咫尺之近,轻声说:“还有你。”
    陈樾没反应过来:“我什么?”
    “其实,那一晚,对你也有了一丢丢好感。”孟昀凝视着他,眼睛弯弯,闪着小小的幸福光芒,“你先说的,‘那是孟昀吧’,我听见了。我耳朵特别尖呢。”
    陈樾的心跳一刹那不稳了,问:“后来就没有了?”
    “没有了。”她往他脖颈里一靠,说,“感觉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说完忽然扭头,不爽地瞪了陈樾一眼,凑上来啊呜咬了口他的嘴唇,劲劲儿地说,“现在我就是。我不管。我就是你最喜欢的类型。”
    陈樾说:“本来就是。”
    但不知孟昀听还是没听,信还是不信。她塞了颗草莓进嘴里,看着电影翘了翘脚丫子。
    陈樾不经意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说:“我今天见到何嘉树了。”
    孟昀“哦”了一声,似乎想问什么,但迟疑之后没问。
    陈樾知道她心里所想,说:“我跟他讲了。”
    孟昀有些明知故问:“讲什么?”
    陈樾说:“讲我们在一起了。”
    孟昀心情愉悦地偷笑了下。她清楚陈樾跟何嘉树的关系多深,他能跟他一次挑明,心里是看重她的。她又吃了几颗草莓,才想起来问:“他怎么讲,没说你吧。”
    陈樾不好讲太细,就说:“还好。”
    孟昀却不太乐意了,负气地说了句:“我就知道。他当初没那么喜欢我。”
    陈樾觉得可能是自己歪曲了事实,解释:“不是。他以前很喜欢你,是真心的,我们都看得到。”
    这话一出,孟昀脑子里不知怎的来了个急转弯,扭头看向陈樾,问:“你是不是心里又膈应了?”她心里的结并没完全解开,仍害怕他对她的喜欢不够纯粹,还顾忌着何嘉树。
    陈樾有些无辜,怎么来了个“又”字,他说:“一开始就没有膈应。”
    孟昀听不进,她想着和他在一起要面对的一切,想着自己都要硬着头皮见妈妈了,顿觉委屈,坐起身问:“我跟何嘉树,你选哪个?”
    这类题目对于毫无恋爱经验的陈樾来说,显然超纲。
    他脑子短路了一瞬,就是这一瞬,孟昀将问题的严重程度拔高了无数等级,问:“要是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他,一次都不想见,你还跟不跟他做朋友了?”
    陈樾怔然问:“真的?”
    孟昀说:“你先别管真不真,回答我的问题。”
    陈樾无法对这个问题给出答案,张了张口:“孟昀——”
    她已了然,打开他的手,说:“你就是没那么喜欢我!我讨厌死你了!”
    她跳下沙发,冲进卧室,把门摔得哐当响。
    孟昀蜷在床上生闷气,理智有那么一丝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但情感上就是生气。她气这一整天的遭遇,气林奕扬,气她妈妈,偏偏一样都不能跟他讲。本来想懂事点儿,自己消化,结果他还偏袒何嘉树。她怎么能不气。
    但生气不足半分钟,陈樾推门进来。他上了床,睡在她身后,搂住她的腰。她挣了两下,尖声:“别碰我。”
    他把她搂得更紧,她翻过身来要挣脱,他却一头深埋进她脖颈里,闭着眼,低低唤了声:“孟孟——”
    孟昀从未见过他这般柔弱的一面,心在一瞬间就不由自主软掉了。
    陈樾没有多的动作,只是那样靠进她怀里,好像累了一天,回家便沉睡在她心间了。而孟昀竟就十分受用地被安抚了,手臂环抱住他,摸摸他的头。
    孟昀曾想过,她在这段关系里不可思议的迅速深陷,部分归责于陈樾擅长亲密温存。
    以往,他的吻从来深情,有时温柔有时激烈,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意,温暖,真挚,直达心底。所有的真情流露,偏偏她都能准确接收。
    恰巧,她是喜欢爱情、热爱爱情的女生。
    能感受到爱,就能被融化。
    而如今,甚至只需一个无声的求拥抱,她便感觉到他的依恋,人就乖了。
    孟昀轻轻抱着他的头,嘴唇贴在他额上,许久许久,仿佛相拥而眠。
    陈樾闭眼睡在她怀里,像是忘了一切,脑子里空空的什么烦扰都没有了。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睡去,又深吸气让自己清醒。他其实能理解孟昀今天的反常和焦躁,正如他清楚从领导办公室走出来后自己内心深处隐匿的不安。他知道,她要的其实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一个排序。
    他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大一刚开学,何嘉树知道我没钱,他想给我买电脑,又怕我心里敏感,结果就让他爸妈给全宿舍都买了电脑。他还以为我不知道。是后来他手机数据出问题,我帮他修的时候才发现。何嘉树以后会有他的家庭和人生,会很幸福。我真心希望他好。”
    孟昀立时就后悔了,脸颊贴他的黑发:“陈樾你别说了。”
    他仍闷在她怀中:“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跟我有关系了。我的世界里面,没有。”
    孟昀都懂,急忙道:“我知道了,我刚才是乱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你先听我说。轩子他们,因为环境不同,有些事情有些话,聊不上。我能说说话的也就何嘉树。”他藏住了丝心酸,又释然道,“不过,现在有你了。”
    孟昀的心又软又疼,亲亲他的眼睛,小声说:“我真的知道了,你不用解释了。”
    他于是不说了,从她怀中抬起头,落到枕头上,直视她的眼睛,说:
    “我选你。”
    整个世界,我只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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