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摄制组在学校里进行了一些内容补录。
    孟昀照常上课,其余时间待在音乐教室,没跟其他人打照面。
    她中途接到雅玲的电话。雅玲把小五狠狠骂了一通,连弱智脑残都说出来了。孟昀也不拦着。她一路骂到最后,说,希望孟昀别把这件事捅出去:“她年纪还小,书读少了,以后我会好好管教的。”
    嗯,20岁了还年纪小。不过孟昀本就没打算搞什么曝光:“你不用担心我这里。但她这张嘴,迟早拖累整个团队。我不爆料,以后也会有很多个‘别人’爆料,走不长的。”
    雅玲也头疼,无语地说:“你能相信这傻x队内人气第二?”
    孟昀说:“这个时代,一切皆有可能咯。”
    雅玲听她语气好了,才说:“她们专辑的事……”
    孟昀说:“工作是工作。我分得清楚。”
    雅玲说:“宝宝,我感觉,你成熟了。”
    孟昀说:“加钱吧。”
    她放下手机,思索半会儿,发现自己的确有了变化,对周围的人和事没那么容易情绪激动了。当然,有一部分无理取闹则毫无保留地全给了陈樾。
    她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和林奕扬在一起时,她曾想过他们会是很好的一对。他唱歌,她作曲。他在台上表演,她在台下观看,有一辈子的共同话题。可林奕扬再次出现时,她居然一丝动摇都没有。
    林奕扬问她,你喜欢他什么?
    她喜欢陈樾什么呢?
    一束野花,还是一场搭火车的电影?一碗石榴,还是一盒跨越半个中国的蛋糕?
    她说不清,明明隔着纱帐拉他手时,还未情浓。但一天天毫无知觉就深陷了,仿佛他是无声的沼泽。还想着,操场上有了动静。摄制组要走了。
    窗外晴空万里,林奕扬上了保姆车。她正看着,队长和小六从门口冒出来:“姐姐,我们先走啦,下月上海见哦。”
    孟昀微笑:“一路顺风。”
    队长多说了句:“姐姐,雅玲姐骂过小五了,你别跟她生气。”
    孟昀说:“没有。说起来,我还想找你们帮个忙呢。”
    “什么呀?”
    “发微博宣传一下这里吧。”
    “一定的。”队长说。
    小六也说:“我很喜欢这里的风景,还有这里的人,真想多待几天。”
    孟昀心想,你们多待几天就待不住了,于你们来说,这地方体验一天足矣。
    她说:“去吧。车在等你们了。”
    两人跑进了阳光里。
    孟昀想,如果不是陈樾,她也是无法在这里长久待下去的。操场上的商务车一辆接一辆启动,很快离开,最后只剩蓝天青山映在窗棱框里。
    昨天的热闹烟消云散。那一行人里,恐怕也不会有一个人再来。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离别的时间也将近。手指摁在钢琴低音区,发出一声“咚”的沉音。
    ……
    不知为何,摄制组离开后孟昀心里笼了层阴翳。说不清,道不明。
    那些天,她几乎断了网,不玩手机,不想看外面的世界,她原来的世界,也不太愿接家里的电话,哪怕孟书桦跟她说余帆不太生气了,她都不管。
    她变得更黏陈樾。
    每到夜里,她总坐在他桌边拨弄吉他。有时候不弄吉他,直接坐进他怀里。他偶尔会环抱着她,一边加班。更多时候就好好地抱着她。
    陈樾清楚,她隐隐的愁绪来自即将到来的分离和异地,也来自工作——她的离开将伴随着期末结束,她对学生有不舍。
    或许,也和天气有关。
    雨季来了。
    那天早上孟昀出发去学校时,暴雨倾盆。屋檐上雨水成幕。她沿着门廊往陈樾堂屋去,像走在水帘洞里。陈樾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去上班。
    孟昀说:“你有多余的伞吗?”
    陈樾说:“这雨打伞没用。”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件藏青色的宽大雨衣,跟大斗篷似的。
    孟昀咕哝:“颜色像男人穿的。”
    陈樾好笑:“本来就是我穿。你穿这件。”他拿出一包新雨衣,居然是淡粉色。
    孟昀讶异:“什么时候买的?”
    “去上海前。”陈樾说,“想着雨季要到了。”他又从墙边拿了双崭新的米白色雨靴,说:“你鞋子脱了放包里,带去学校再换。”
    “好呀。”
    陈樾给她套上雨衣,是很厚重的塑胶雨衣,没拉链没纽扣,封闭的斗篷很长,下摆吊在她雨靴上,很安全的感觉。雨帽上还有一道透明的挡雨帽檐呢。
    陈樾给她系紧帽上的绳子,只露出眼睛和口鼻。孟昀在雨衣下拍打两下手臂,说:“这雨衣真好,你在哪里买的?”
    陈樾淡笑:“网上搜的。有什么好不好的?”
    “明明质量很好,我摸得出来。”孟昀说,“车子又被柏树开走了?”
    “嗯。最近雨多,他得去巡逻。只能骑三轮了。”
    “没事。”孟昀说。她这件厚实的雨衣足够遮风挡雨,“巡什么逻啊?”
    “怕有泥石流。雨再这么下,附近的年轻人都得去巡逻了,包括学校的男老师。”
    孟昀道:“那学生们开心了,不用上课。”
    陈樾把她换下的鞋子用塑料袋包了放包里,给孟昀揣在怀中。
    两人一道出门。暴雨打在雨衣上,噼里啪啦。孟昀还觉得蛮有趣。陈樾扶着她上了三轮车后座,她坐在木板上,全身缩在雨衣里,低头听着雨水放肆打在身上的声响,水流顺着雨衣流淌而下,落到她靴上和车上。
    她静听风雨,觉得自己体验到了一朵蘑菇的感觉,或者,一株竹笋,一棵小树苗的感觉。
    她说:“陈樾,我是一朵蘑菇。”
    他在前头轻笑了一声。
    她说:“那你是什么?”
    他说:“跟你一样吧。”
    她说:“你要不要当见手青,还是当松茸呢?”
    他说:“随便,挨在你旁边就好。”
    她雨靴轻踏着三轮车里的小水滩,啪啪的,说:“好吧。”
    孟昀到学校,上了走廊,在办公室门口转了几个小圈圈,把雨衣上的水散了些才摘下,身上半点没沾湿,进屋换鞋,两只脚也干燥温暖。
    梅兰竹菊几个老师从宿舍过来,虽离得近且打了伞,仍被大雨浇湿了半身。
    孟昀拿手机拍下挂在墙上的雨衣和墙边的雨靴,还用图像软件粘了一串粉色小心心。
    上完一节音乐课后,孟昀打电话问雅玲,《再出发吧》若阳县这期节目什么时候播出。雅玲说早着呢,要等下月。
    孟昀顿感遗憾。她原想跟学生们一起看节目,分享他们在电视上的风采。李桐安慰她说到时候拍视频给她看。
    孟昀希望她多拍拍龙小山和西谷:“我希望他们两个能慢慢变活泼些。”又说,“下个音乐老师来了,合唱团也不要散,要继续下去。”
    李桐说:“放心噶。我天天拍视频传送到网上,你随时可以看呢,要是不满意,回来揍我。”
    孟昀笑了一下,她哪里有不放心的。李桐比她奉献得多多了。她扭头看窗外,雨还没有停。
    这场雨下了一个星期也不见停的迹象,到后来真如陈樾所说,由于镇上劳动力少,学校的男老师包括严林都去巡逻了。大把的课没人上,孟昀被临时加许多节音乐课,她也乐得其所。最后这段时间能跟学生们多相处,她再开心不过。
    孩子们的歌声伴着风雨声,是那段时间她心里最美好的画面。
    那个周末,陈樾早出晚归,比工作日还忙。他说雨下了太长时间,怕有设备和线路受损,到时附近一片城镇都得停电。本地的检修工人队伍忙不过来,工程师也都得去排查。孟昀说好,独自跟云朵待在家中,偶尔弹吉他,一人一猫坐在门槛上整天整天地看雨。
    另她稀奇的是,雨再大,天井里竟没有一处积水,全顺着青石板的小沟滚滚流出院子外。
    柏树也见不着人了,他连续几天没睡好,就怕要有泥石流。
    到了周一那天,早上七点多,陈樾跟孟昀正要出门,柏树打电话来了,语气十分急迫。陈樾挂了电话就跟孟昀说让她自己去学校,他得赶去镇子西边一趟。柏树说那边山体上发现了个裂口,要疏散居民。
    孟昀忙说:“我没事,你赶紧去吧。注意安全啊。”
    陈樾简短地答了声好,人往外走就开始给同事打电话喊人手。他都没来及多跟孟昀打声招呼,骑上车就走了。
    孟昀迎着大雨走去学校,碰上几个男老师急急忙忙出校门,说:“孟老师,不要让学生乱跑了噶,都待在学校里头。”
    孟昀赶紧点头:“好。”
    她跑向教学楼,心里油然升起一种陌生而热烈的责任感,她要保护小孩子们,不让他们乱跑。但——她并没有这个机会。本校的任课女教师们都在,每个教室里都传来整齐的早读声。不需要她这音乐老师帮忙。
    孟昀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大雨,听着阵阵读书声,竟觉得这一方世界很是令人安详。难怪不管在多远的地方一定要有学校。
    教学楼内井然有序,像是在安全的玻璃罩子里。课间有学生在走廊上来往,追打,嬉闹。直到某一刻,不知有哪个学生说了句:“说是有人被泥巴埋掉了咯。”
    “哪个?”
    “不晓得。电力基站呢。”
    “怕不是陈樾哥哥吧?”
    “不晓得了,听老师说呢。”
    孟昀一愣,出去想问个究竟,恰逢上课铃响,学生们跑作一团,找不见刚才说话的人了。她原地站立两秒,进屋套上雨衣就冲进雨幕。雨水倾倒在她头顶上,打得雨衣噼里啪啦响,仿佛炸雷。她给陈樾打电话,几乎听不见话筒里的嘟嘟声,却分辨出后来一丝机器普通话女声。
    孟昀心里发慌,但跟自己说没事,可能是学生们听错了,脚步却不断加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子西边跑。
    清林镇建在山谷斜坡上,镇中心在东边,也就是孟昀一贯生活工作的地方,由于植被保护好水利完善,泥石流风险低。而西边的几处聚集区背靠曾经的木材基地和种植基地,虽近几年退耕还林,但碰上长时间的特大暴雨便有隐忧。
    孟昀一路疾走,刚出了镇东,人还在山路上就望见对面山坡上突然一道青色的植被松动了,仿佛被人扯掉的一块油毡布。那一抹绿色瞬间湮灭,变成土泥色的河流从山坡上倾泻而下,滚滚如洪。十几栋民居跟积木一样垮塌,淹没其中。
    孟昀惊愕,而此时的山路上,已有头一波从西边疏散过来的居民,三三两两跋涉在山雨中,多是老人孩子。她赶紧迎上去,竟蹦出一句蹩脚的云南话:“咯是有人埋着了?”
    老人小孩听不懂她的口音,眼神茫然。她飞快往前跑,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七八岁的,问:“是不是有人埋起来了?”
    “是呢。”小男孩往后指,“一个搞风车呢。”
    孟昀只觉头顶的暴雨在那一刻将她拍碎,七零八落,她慌忙逆着人群往西边跑。一个负责疏散队伍的中年汉子见了要拦:“莫朝西边跑了丫头!”
    孟昀猛地掀开他的手,她什么都没想,不敢想,剧烈的喘气声盖过了心里的声音,她不要听。恐惧像这摧枯拉朽的风雨将她包围。她想拼命跑开,但没有用,那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她害怕惊恐得心脏快要爆裂。
    她一路冲跑到镇西,受灾现场附近一片狼藉。年轻人们、中年男人们喊着、吼着:“快些跑!莫收拾啦!”他们背着老人、传递着小孩、疏散指挥着避险方向,混乱一片。孟昀目光惊慌,在无数个蓝雨衣黑雨衣各色雨伞中搜索,突见路边一个男人平躺在地上,裤腿上鞋子上全是淤泥,已分辨不出原样。另一个黑雨衣蹲在他身边,背对着孟昀。
    孟昀的心顿时千疮百孔,好似眼睛里灌满了雨水,天旋地转,她踉踉跄跄踩着满地的碎木奔过去,却猛地一愣,温热的眼泪混着冰凉的雨水淌下脸颊,视线又清晰了——躺在地上的人脸上仍有泥,却清洗掉大半,正迎着瓢泼大雨一喘一喘地呼吸着,那是陈樾的同事。
    她呆了一下,复而慌张,问那穿黑雨衣的人:“陈樾呢?”
    黑雨衣抬起头,竟是严林,他讶异:“你怎么来了?”
    孟昀急得要命,喊:“问你陈樾呢!”
    严林愣愣的,往她身后一指:“不……就在你后头吗?”
    孟昀一回头,隔着白砂般的雨幕,陈樾在她身后两三米开外,正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孩,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一身的泥水,雨衣帽子早被风吹到背后也无暇顾及,黑发全湿透。有人接过他手里的小孩,他抹了下眼睫上的雨水,像要跟她说什么,余光一瞥,扭头上前去,冲一间民居里的人嘶喊:“莫要再收拾了!快些出来!你娃娃咯是不要了?!”
    柏树拿着扩音喇叭在吼,嗓子都哑了:“剩下呢人!快些撤离!你们咯是命都不要呢!快些走,带起娃娃!身外之物等雨停掉再来收!快跑!”
    不断有老人妇女跟小孩从各家内跑出,陈樾迅速回头看一眼孟昀,有些严肃:“你先回去。我不好送你了。”
    孟昀心脏狂跳,却连连点头:“我马上就走,跟着大部队。你放心,不用管我。”
    她正要转身跟进人潮,陈樾却过来几步,一抬手,隔着雨衣帽子摸住她的后脑勺。她一愣,而他什么也没说,轻轻拍了拍她后脑,示意可以走了。
    孟昀匆匆看他一眼:“你注意安全。”
    他亦看她:“放心。”
    她随着撤离的队伍往回走,走了会儿回头看,陈樾的藏蓝色雨衣被漫天雨幕掩盖,模糊掉了。
    撤离的人群多是老幼,走得很慢。明明是避难,每个人都很安心的样子,不害怕也不恐慌,或许因为身后还有那样一群人在断后吧。孟昀在暴雨的山路上缓缓前行,她被罩在雨衣里,安静在自己这一方角落中。
    后脑勺上好似还残留着他刚才触握住的那种感觉,安全又安心,好像就那样简单,他又把她的心给封印住了。
    他真好啊,他一定很爱西部,很爱山野。
    她忽然决定,就在这儿吧,留下来吧。他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可正是这突然笃定的想法让她意识到,她不知不觉爱他很深很深了。她又生了丝伤悲,甚至有丝害怕。她患得患失地想,要是时间停在当下就好了,不要再往前走太多,她不想去未来。正如父亲说的,她哪怕留在这里,也不可能终年如此。如果终有一天又是一场撕裂,她该怎么办。
    这回,她一定好不起来了的。
    孟昀回校之后神色恹恹,趴在办公桌上睡了过去,迷糊不知多久,听见梅兰竹菊说全部安全撤离,无人受伤。
    她眯眼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外头阳光灿烂,蓝天如洗,山林明亮得如水彩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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