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律脱掉西装外套,挂在门旁的衣架上,转过屏风,对上了她措然不及的视线。
    他手指搭在衬衫袖口处,一边解着扣子,一边施了个水系的清洁法术,笑了下:“吵醒你了?”
    简一言偏头咳了声:“没,我还没睡。”
    说完,她又发现自己这会儿半欠起身子的姿势,连忙改口,“我说还没……睡得着。”
    她坐正了。
    恭律坐到床边,女人却瑟缩着往床里躲了躲。
    他眼神一黯:“怕我?”
    简一言愣了一下,摇摇头,稍微斟酌了一下,又坐回先前的那个位置:“我睡外面。”
    恭律笑说:“好。”
    卧室里的灯都没开,唯一的亮光只有窗外映进来的月光。
    今夜没有风。
    晚间带子晔出去吃饭的时候就觉得空气有些闷热。
    故而之前决定开了窗子睡觉。
    但这会儿……
    简一言的余光里,就是他慢条斯理脱着衣服的画面,明明相处了四世,怎么还会不好意思?
    还有……脱衣服之前能不能关一下窗子啊?万一外面有什么路过偷听墙角的怎么办?
    恭律忽然低笑了一声。
    简一言朝他望过去的那一刻,就听见木制的古风窗户吱呀合拢的声音。乌鱼子!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喝红酒吗?”他就这么大方地敞着衬衫纽扣,唇角噙着善意的戏谑,漂亮的身材一览无余。
    简一言点了一下头,问:“你能不能不听我心声?”
    恭律:“嗯,为什么?”
    简一言:“我没有隐私了。”
    恭律恍然大悟:“好,我会尽量改掉。”想到什么又笑:“作为道歉,你可以听我的心声。”
    “这……”
    她想说没必要吧,出口却是好奇的语气:“我也可以么?”
    恭律不说话了,笑着去取酒。
    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两个盛了红酒的高脚杯。一杯快满了,一杯却只有三分之一。
    她下意识就伸了手去拿那杯酒少的,不过恭律缩了下,换了杯满地给她:“我酒量不好。”
    “……”
    虽然有点儿不太绅士,但说的好像是事实。
    简一言不计较这个,拿了酒多的那杯,竖起耳朵想听听他心里是不是在嘀咕什么呢。
    但什么都没有。
    恭律和她碰了一下杯,不小心听见了她刚才的两句心理活动,觉得委实可爱。
    可爱?
    简一言终于听见,意外地看向他,然后又听他在心里说:喝醉了能自在一点儿么?
    像时空里那样……
    好喜欢她的热情……
    不然再给她来一杯……
    简一言对他的滤镜瞬间碎了,灌醉她还能干什么,男的就会想这种事儿:“不要脸。”
    心声一顿。
    恭律清了嗓子:“听见了?”
    简一言闷头喝完了剩下的红酒,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不过顺着他的话做事显然不可能。
    恭律把她的杯子拿走:“还要来一杯么?”
    简一言偏不如他的意:“我不想喝了。”
    他点了点头,同样把酒喝了。
    紧接着一个晃神,手里的两个杯子就不见了。
    她听见他心里说:也好,清醒着做最有感觉。
    很难相信这句话是他心里所说,简一言冲到嘴边的一句脏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两片微凉带着酒液的薄唇堵住了。
    他吻着她。
    像每个时空里的那样。
    简一言并不知道阳间和鬼界存在的时差问题,她以为每一个时空的第一次,应该都随着最后一次任务的结束而结束了才对。
    但不是。
    她感到疼痛感到愉悦,獠白的牙齿咬在他肩头。
    恭律顿了顿,等她咬得没那么狠了,才沉吟了一下:“能动了吗?我也有点疼的。”
    简一言想一巴掌把他扇下去。
    约莫这句心声被听见了,他把她的两只手分别握住,控制在头部两侧:“忍忍。”
    窗户好像没有关严实,外头有蝉鸣声溜了进来。
    昏暗的卧室里突然明亮,竟是吊灯亮了,缠绵中的两道影子映照在床里侧的墙壁上。
    简一言倏然僵住。
    她长长的头发垂下来,一边别在耳后,一边搭在肩上,咬着嘴唇不再动了。
    恭律躺着看她,眸光迷离嗓音低哑:“怎么了?”
    简一言:“灯关了。”
    恭律哄着:“我想看着你。”
    又要看她表情,又要听她心声,这男人怎么这样,简一言咬牙挤出两个字:“关了。”
    恭律真怕她下一句就是“算了不来了”,打了于个响指,变又恢复成了之前的昏暗。
    次日她醒来时,身旁无人。
    候在门外的女鬼佣人日常惨白着脸,尊敬问好:“十殿那边出了些意外,爷被请过去了。”
    简一言迈出门槛打了个哈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今天的天气很好,说明女儿的心情不错。
    她抻了个懒腰:“子晔呢?”
    女鬼佣人说:“爷说过,一日不读一日功,十日不读十日空,少爷每天都要学习。您吃早餐吗?我去给您准备准备?”
    简一言还没从“爷说过”的那句话上回过神,摆了摆手:“我有事出去,不吃了。”
    -
    有阳光真是好啊。
    和阳间的太阳不一样,不会把鬼魂们当做烤肉来晒,滋地一下连渣都不剩。
    鬼都喜欢阴间的太阳,可能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还活着的向往。
    奈何桥鬼声鼎沸。
    有个憨批撑着个一个芭蕉叶用作遮阳,引来一片唏嘘骂声。
    今儿孟婆高兴,汤的味道调得也比往日好,看见简一言过来愈发高兴:“我给你盛一碗。”
    简一言拒绝:“不要了,我吃完来的。”
    自从上一次有幸目睹孟婆眼泪拌汤之后,她就发誓一辈子不喝孟婆的胡辣汤了。
    孟婆笑了下,小声问:“一家团聚了?”
    简一言眼珠子瞪得贼大:“你怎么知道的!”
    孟婆说:“子晔少爷晨跑路过这儿跟我打招呼了。”抬头望天补充说,“四象复苏是吉兆。”
    如果这在阳间,简一言肯定会嗤之以鼻“迷信”,不过经过昨天书房一行,她现在已经能抱着无所谓的心态:“管他什么吉不吉,跟我儿子女儿没关系就行了。”
    孟婆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你来干什么的?”
    忘川河河水有毒,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红色彼岸花盛开在地狱的忘川河畔,绚烂鲜红,妖艳却恶毒。
    简一言疑惑:“能活在忘川河里的鱼,究竟是什么鱼?”
    孟婆听过这件事:“你是在怀疑什么吗?”
    “我怀疑,”简一言说,“当年阎王爷误把鱼精认成了我。”
    “不可能,你是崔府君亲自送进十八炼狱的,阎王爷醒来事后肯定会查问崔府君啊。”
    孟婆说完一顿,想起什么:“不对,崔府君将你打入十八炼狱后,消失过一段时间。”
    “什么叫消失?”
    “当年除了大狱动乱,还有一件事。”孟婆说:“咱们地狱里每天都会消失一两只鬼魂。因为动乱影响较大,消失的鬼魂非凶即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阎王爷重伤昏迷后,崔府君亲自去查了这件事,一查就是近百年。”
    简一言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件事情来,但稍纵即逝。
    没有精准地捕捉到。
    孟婆懒洋洋说:“如果你的想法成立,那阎王爷当时在近百年后将你放出来也就说得通了。崔府君就是那时候回来的。”
    “你见过那鱼的真身没?”她追着问。
    “我那会儿哪在意这个,不过听说是有四只脚的,很丑很丑的真身,难为阎王爷不嫌弃。”
    孟婆鄙视一番。
    四只脚,难道是鲵?
    简一言开始对那位传说中的老师产生了兴趣。离开奈何桥后,她去了一趟十八炼狱。
    她的身份并没有广而告之,但很奇怪,她所过之处,鬼差看见都会毕恭毕敬。
    十八炼狱使者称她“王后”。
    这名头听上去委实怪怪的。
    简一言说:“我能进去吗,想看看炼狱池。”
    炼狱池里满是岩浆。
    表面覆着层炼狱火,每一层的级别都不相同,普通的小鬼第一层炼狱就得灰飞烟灭,而越是穷凶极恶的鬼越要下十八层炼狱。
    结果只有两种,要么死,要么净化恶根。
    当年崔府君把她送进来,本意是让她直接灰飞烟灭,但没想到她竟不惧炼狱里的任何刑法。
    还把炼狱池成千上万的恶鬼们逼到精神崩溃。
    恶鬼们记得她。
    简一言甚至听出了几道熟悉的音色,都是老油条了。
    她蹲在池边打招呼,也有新来的恶鬼过去扒拉她的裤脚,妄图拉她下来一起共沉沦。
    恶鬼们头皮发麻,忙把新来的傻鬼踩到池底去。
    “你怎么来了?”
    “这没有你的位置,你还是另寻他处吧!”
    “听说十七层挺好的,增加了许多趣刑,你去祸祸他们,我们可不想再来一次联名投……”
    恶鬼话音一顿,顿在了她掌心撩起的一波熔浆上。
    嘈杂的炼狱池顿时安静了,不少恶鬼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在她身上看见神的力量。
    简一言甩了甩手:“果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恶鬼们:“……”
    简一言席地而坐,两条腿在池边晃荡,笑了一下说:“我来,是想问你们一件事。”
    恶鬼们没吭声的。
    她也不在意,自顾自说:“最近,或者一万年前,有没有奇怪的东西溜进来抓魂魄?”
    炼狱池里的魂魄大多都是经历过十七层慢慢下来的。
    只有她当年突然空降,知道的事情肯定没他们多。
    “一万年前你不是在么?”有鬼问。
    简一言:“在我来之前。”
    群鬼嘈杂。
    她听见有一两道声音在研究说“她比起以前变了很多”,或者是“当年我就说她脑子有病,你们不信还一个劲儿拍她马屁”,再不然“话说她神身哪来的”。
    简一言咳了一声。
    群鬼安静下来,为首的一只鬼说:“如果是一万年前,那我知道一点。白无常去过十二层,带走过十几只恶鬼,当时没有崔府君的文书,我记得非常清楚。”
    “黑无常不在?”
    “只有白无常,不过我下了十三层之后,听其他鬼说黑无常也去过,同样带走了十几只鬼。”
    简一言暗道奇怪。黑白形影不离,绝不会分开办事,怎么会分开带走不同层数的鬼呢?
    而且都是恶鬼。
    回到了阎王殿,简一言直接去往书房那边,隔壁房间没关门,她悄悄地探了半个脑袋张望。
    阳光恰好在地面上照出一个影子来。
    恭子晔正在独弈,看见影子倏然抬了头:“妈妈?”
    简一言笑了一下走进去,环顾四周问:“你老师呢?”
    恭子晔落了一子:“老师和爸爸出门了,你不知道?”
    简一言顿时不吭声了,危险地眯着眼睛,瞥见棋盘,皱眉:“你一个人下什么棋?”
    恭子晔说:“老师给我留了个棋局,我明天要交的。”
    交他妈的交。
    这鱼精是不是脑子有坑?
    留什么作业不好,留一个棋局傻逼吧?古代吗?可想而知平常教得都是些什么鬼东西了。
    估计和阳间的知识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
    简一言捻起一个子说:“带你出去玩儿,去不去?”
    恭子晔看着棋盘很纠结,老师布置的作业不能不写,但妈妈的邀请又不可以拒绝:“我去。”
    夜半,恭律回来的时候屋里还亮着灯。
    他推开门走进去,看见了坐在沙发的她,低头捣鼓着手机,懒洋洋地翘着腿,在他关门后便放下手机抬了头,一副审讯的样子。
    “女儿今天心情不错,乱葬岗都变成草原了。”简一言说。
    乱葬岗常年蛮荒,岩石峭壁寸草不生,别说现在了,就是以前也绝对没有半株绿色的植物。
    恭律猜她话里有话,悄悄听了她的心声,但怪了,安静一片。
    “你也去踏青了?”简一言瞧他不说话,主动问。
    恭律蹙了一下眉:“他们没有告诉你么?”
    “说你去了十殿,我以为你会给我带礼物回来。”她说。
    十殿住着十位王,珍奇富贵各不相同,宝物遍地不为过。
    “想要什么礼物,下次给你多带点儿。”恭律坐过去。
    “珍奇异宝免了,物质的东西我不喜欢。”简一言把他靠过来的小腿撞开:“再有下次,就干脆点送我一片呼伦贝尔大草原吧。”
    恭律愣了一下,时空里的某些画面冒出来。
    他立刻明白:“你误会了。”
    ps:
    呼伦贝尔大草原好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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