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难点就在于那个帝王自身。在依狮鹫看来,所有文韬武略不可一世把局势控制在自己一个人手里的帝王,都会把整个天下看作是他自己个人的“私产”。事实上,从律法角度也一直是这么确定的。
    这就和“银库”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依狮鹫看来,从本质上来说,银库是一个公共产品,其作用就是通过比较温和的方式对社会财产再分配,以加快货币流转速度的方式,促进商业的发展。
    假如银库的目标是盈利,就与他设想的体系方向背道而驰了。一旦银库成为追逐利益的工具,就是“裁判员下场当运动员”的情况。
    这个道理很简单啊,钱都是你印的,你只需要不停印钱就能把所有社会财富全部拢到你手里。
    那么,银库对帝王而言,只有两种选择:第一种是绝对控制在自己手中,成为为帝王敛财的工具;第二种是任由其自身发展,成为一个公共产品。
    第一种就不用多说,基本上等同于另外一种高额征税;至于第二种嘛,那就会危及到帝王个人的利益。
    一个具备着不可限量财富的机构,不在帝王自己手心里,他能睡得安稳吗?
    谁都知道,有了钱就能买粮买武器买人心。一旦哪天这个公共机构不支持自己了,那不用造反都得下台了。这简直是在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给自己树一个强大的仇敌。
    一个能将天下局势都把控在自己一个人手中的帝王,怎么可能看不清楚这一点?
    这就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结。
    没有强有力的统治,就不可能推广软性货币;有了这样统治,又不可能设立银库威胁自己的利益。
    王忠宝连连点头,依狮鹫说的很有道理,也难怪之前他说这只是一个梦想。不过,既然依狮鹫能把这么深入的事情都全部想到了,他对这件事的信心更大了。
    王忠宝抬起头,对着依狮鹫微微点头笑了一下。
    依狮鹫激动得热泪盈眶。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他看出了王忠宝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并且似乎有赞许的意思。
    说实话,和王忠宝说这些话的时候,依狮鹫心里几乎没抱任何希望。作为于奇正的肱骨大臣,王忠宝肯定是要维护于奇正的利益。按照正常的情况,把这个“终极难题”提出来后,一定会毫不犹豫拒绝。但从现在看来,王忠宝并没有直接拒绝,那么至少还有希望。
    其实在开口说这个之前,依狮鹫也犹豫了好一阵子。这件事必须得和王忠宝说,否则根本就没有传到于奇正耳中的机会。但说了之后,百分之九十九是会在他这里就被阻拦。
    所以依狮鹫也考虑过,是不是先不要提这个“终极难题”,先藏在心里,等把这个项目上马之后再说。
    但认真想了想,不能不说。如果不说的话,那么即便是这么做了,迟早于奇正也会发现这一点。到时候银库只有两条路,要么被取缔,要么转变成为于奇正敛财工具。
    不管是其中哪一条,都只会对民众产生巨大的伤害。
    就从依狮鹫自己本身来说,如果银库发展到一半被发现这个问题,也是必然要被治罪的。
    “依狮鹫……”王忠宝缓缓开口。
    依狮鹫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全神贯注望着王忠宝的圆脸。
    王忠宝一脸郑重之色:“兹事体大,别说我肯定没法做主,就算是几位夫人和各个区长都做不了这个主。这事吧,必须上报于帅,由他亲自决定。”
    依狮鹫连连点头。王忠宝说这话都是事实,并不是打官腔和推脱。不过,从口气上来看,似乎王大人并没有拒绝把这事上报。
    王忠宝继续说道:“依狮鹫,坦率地说,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即便对整个五星市来说,都存在很大未知的风险……”
    依狮鹫眼中闪过失望之色。他没法埋怨王忠宝,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这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双刃剑。办好了,利国利民;办砸了,祸国殃民。
    王忠宝长叹了一口气:“我要和你说两点。第一,这事我会如实上报给于帅,但能不能成,我就不敢保证了。”
    依狮鹫欣喜若狂,当场就要给王忠宝跪下,王忠宝阻止了他之后说道:“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即便这事没能通过,我也希望你能出仕。”
    依狮鹫连不迭地点头。说实话,这事能不能成,他都不会有什么怨气。毕竟正如王忠宝刚才所说,这事的风险实在太大了。扪心自问,就算是换自己坐在于奇正这个位置上,都不敢下这个决定。对了,不知道王大人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王忠宝继续说道:“至于第二件嘛,就是得辛苦你尽快把你说的这些整理成文本。还有哪些现在没有说的或者没想到的,尽快整理出来。记住,绝对不要有任何顾忌和保留,越详尽越真实越好。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助于于帅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依狮鹫差点哭出声来。这番话表明,王大人绝对不是随便打发自己,而是真正认真负责的态度。越是这样,成功的可能就越高。
    因为兴奋,依狮鹫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我其实早就做好了,就是没给人看过。不不不,肯定还有不足的地方,我今晚回去一个一个地方去核对……”
    王忠宝笑着拍了拍依狮鹫的肩膀:“别这么紧张。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家穷苦人家生了个孩子,是个男孩。本来,在重男轻女的大仪朝,生儿子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但是这家人却开心不起来,因为他们太穷了。
    穷到什么地步呢?这么说吧,连现有的几口人都没得吃。现在有多了这么一张嘴,生活更加没办法了。
    于是乎,这对狠心的父母就把孩子卖了出去。
    当时大仪朝并不像现在这样国泰民安,准确的说,还没有正式成立,当时名义上的统治者还是前朝皇帝。
    因为前朝皇帝横征暴敛,天下战乱四起,压根就没有太平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买下这个男孩的本地人贩子,一时间也没办法出手,于是把这个小孩卖给了一个京城那边来的人贩子。
    人贩子把孩子带到了京城,卖到了皇宫中。
    在咱们那边,皇宫中除了皇帝之外,是不能有其他男人的,其原因嘛,当然是怕给皇上带绿帽子了。但是那么大的皇宫里面总有些粗重活儿是力气小的女子做不了的,加上如果全部都是女人,对皇帝身边阴气太重,于是就有非常缺德的人想出了个坏点子。
    那就是破坏男子的功能,使之在宫中做事,这种不男不女的,就被称之为太监。毫无疑问,太监是不完整的人类。生理上的不完整,加上最为低贱的社会地位基本上都会引起心理上的不完整。
    这个小男孩才几岁就被送入了宫中,净身成了太监。对他来说,贫穷是造成自己这种悲惨命运的原罪。加上生理欲望的缺失,对金钱的强烈欲望远远超乎常人。
    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有一路军阀打进了京城占领了皇宫,这就是大仪朝的开国君主。
    好在这个新皇帝不是残忍好杀之人,并没有对他们这些宫中下层人下杀手,只是把他们撵了出去。其中有些年纪小的,还能继续留在宫中服侍新的主子。
    这个已经成为了太监的小男孩就是其中之一,他留在皇宫中,继续过着这种生活。
    新皇帝得了天下之后,有功之臣都得到封赏,其中有一项封赏就是送给这些功臣仆人。
    就这样,这个小太监被送给了新皇帝的二儿子做仆人。这一年,他八岁。
    又过了七年,小太监十五岁的时候,他的新主人,也就是二王子发动了玄武门兵变,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和弟弟,把老爹逼得退了位,自己当上了皇帝。
    十六岁的小太监跟着重又回到了牢狱一般的皇宫。他看着当年的二王子君临天下,看着他用心治理,看着他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看着这个时代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时代。
    但是,这不但未能抹去他心灵深处的深深伤痕,相反内心却更加阴鸷。因为隐藏在这无上的伟大和光辉后面,是残酷的争斗、无尽的阴谋,和冷血的杀戮。
    生而为人,何其冷酷?
    这个世界展现在他面前的,只有黑白二色。没有春夏秋冬,没有花好月圆,没有莺飞草长,没有任何温度。裹挟着他的,只有令人绝望的处在绝对黑暗中的寒冷和恐惧。
    当他已经习惯并麻木,同样以这个社会展示给他的形象去应对回去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依狮鹫心里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美好的爱情。”
    刚刚说完这个词,立马闭上嘴,脸色变得无比尴尬。人家都说了是个太监,还爱什么爱情?
    依狮鹫心里一阵懊悔,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这下好了,彻底得罪王大人了。想到这里,心里惴惴不安地暗暗打量王忠宝。
    王忠宝脸上的表情倒并没有太多的恼怒,他很能理解听众不可能真正代入到这样的特殊角色体验之中。有时候表达,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达欲,和多少听众,听众是什么人,甚至是不是人都无关。
    他笑着说道:“你说对了一半。”
    依狮鹫差点摔倒。难道说,这个太监真的有爱情?哦我明白了!像他这种情况,虽然从身体上爱而不得,但也可能心里喜欢一个人。王大人说这是一半的爱情,也不算说错。
    不过,王忠宝接下来的话马上打了他的脸。
    “美好。我遇到了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依狮鹫脸上一阵发烧。原来王大人说的一半是指的“美好的爱情”前面一半的词啊。为了掩饰尴尬,马上笑着问道:“是什么?”
    王忠宝眼中无限喜悦之色:“尊重,真正的尊重。”
    说这话的时候,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那个叫于奇正的泼皮纨绔富家子,一脸猥琐地嘿嘿着叫“宝哥”。接着就是带自己上青楼,捉弄一番之后眼角那促狭的笑。还有还有……
    依狮鹫也反应了过来,王忠宝这说的应该是于奇正。当即由衷地赞叹道:“他真的是太阳之子,能把光辉和温暖传播给每个人。”
    王忠宝脸上笑意不变:“还有希望和梦想。”
    听到这两个词,依狮鹫忍不住浑身一振。
    王忠宝继续讲了起来。
    人的记忆很是奇怪。比如同样是一年,如果在你生命某一年中发生的重大事情比较多,那一年的记忆就特别清晰,而且感觉那个时间段过了好久。而另外浑浑噩噩渡过的一年,甚至连续几年的时间,在记忆中似乎就是一晃而过。
    和于奇正在一起的时间就是前一种情况。实际上,从认识于奇正到现在也不到一年时间,但在王忠宝的感觉里,好像已经在一起共同度过了十年八年。
    这并不是那种让人感觉痛苦的“度日如年”,而是与之相反的情况。
    这一年,王忠宝做了许多自己前面三十几年都没做过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一年里,他之前所有的目标和想法都得到了实现。
    在过去三十多年,他只有两个梦想:一个是成为皇上面前最受宠的太监,另外一个就是能赚很多很多钱。
    第一个愿望不知不觉间就实现了。虽说于奇正名义上只是市长,但实际上可以说已经是个强大国度的帝王。至于最受宠太监嘛,在于奇正这里实在是太容易实现了,或者说想不实现都难。
    因为于奇正身边就他这么一个太监,最受宠和最失宠的都是他。就算再放大点,不局限于“太监”而是把“大臣”都算上,王忠宝觉得自己也算是“最受宠之一”。当然,如果谁这个时候抬扛说“最”和“之一”存在语法冲突,那宝哥就根本不想再和他聊天了。和这种人聊天,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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