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溜号跑了,就剩下静怡自己在菜地里忙碌着,这时书院里有学子来喊她,让她去帮忙搬书,于是静怡洗过手,跟着他进了院门。
    静怡拿着一叠书往学堂走去,低着头把书随便往学子的书桌上一放便要快步离开.
    她还有很多书没搬呢,苏珊这个死丫头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忙碌。
    她正在心里无声腹诽着,这时突然听到院门墙上有几个女子低声说着笑着。
    其中一人美滋滋地说道:“铎夫子说我的画,画得极好,还给我润色几笔,你们说,他这是不是特别留意我了?”
    “铎夫子今日穿了淡青色的长衫,风度气质犹胜昨日,我看着他竟然连要去买脂粉都忘了。”另一人羞涩地低声说。
    “不知道铎夫子有家室没有?不然我便让我爹找媒人提亲去。”
    “提亲?算了吧你,就连铎夫子姓什么都不知道!”
    静怡心里觉得好笑,怎么虎林的姑娘这般大胆,不在家中闺房好生待着,竟然爬墙头一天到晚讨论授课的夫子的衣着容色,若是在盛京,早已经被妇容妇德的规条所管。
    正要再去院门搬书,那几个女子的声音不偏不倚地又飘了过来:“谁说我不知道的?夫子姓多,他的画上题的就是这个名字,多铎!”
    另一女子调笑道:“别花痴,有姓多的吗?多铎应该只是铎夫子的笔名。”
    而迈出去的步子忽然停住,在这一瞬间,她的脑子猛然空白了一下,回过神来,那个名字犹如惊雷般在耳边作响。
    她猛地回过头去,大步走到墙头,一字一句地问:“你刚才在说谁的名字?”
    “多铎夫子......喂,你是谁啊?与你何干?”
    静怡踮起脚尖,一把抓住那女子的衣领,急切地大声问道:“你们说的多铎现在在何处?”
    “放、放开!”那女子脸色涨红,用力伸手一推,将静怡推倒,尖叫道:“非礼啊,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女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什么事这么吵?”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脚步慢慢走近,那几个女子故作惊怕地喊着“铎夫子”,然后趴在墙头低头抬眼的偷看。
    他稳稳站在静怡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依旧是那双桃花目,鼻若孤峰,薄唇微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如当初的第一眼,他的高傲冷漠,对上她的窘迫狼狈。
    她怔怔地看着他,三个多月了,自从寿城一别,也只能在梦中相见,他的眉眼是这般熟悉,然而神色却是陌生的。
    “多铎,”她站起来,看着他的双眼眼眶发红,上前一步伸手便去握他的手,眼看着就要触碰到他的指尖时,他冷哼一声,随手一拂便打开了她的手。
    他冷眼横眉道:“你是谁?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
    静怡做梦也想不到,再见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她顿时懵了,傻傻地不懂反应,黑白分明的眸子瞬间蓄满了泪水,分别后的种种委屈思念如潮水般汹涌难褪。
    面前的人他的模样声音都不会有错,就是多铎,就是那个一口一句小尼姑纠缠不休的十五贝勒,那个为了她抛却了权势名利的多铎。
    眼看着多铎转身就要离开,她大喊一声“多铎”然后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说道:“多铎,是我,我是静怡,你的静怡,你到底是怎么了?不是说出使蒙古去了吗?你还写过信给我的,你说我等你三个月就好......”
    多铎顿住脚步不耐烦地转身看着她。
    她伸手一扯把绑住头发的发巾拉下来,黑发如瀑垂下。
    多铎疑惑地看着她,她很努力地去辨认,想从他的眼中看到半点相思之意,可惜他只是薄唇抿出一丝冷笑,说:“原来,还是女扮男装混进书院的,这虎林书院的管事什么眼神!”
    “多铎,你不认得我了吗?”静怡再迟钝,也还是发现了他的不妥,“究竟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认识我?”多铎嘴角的笑意更甚。
    “你是......我夫君,我的夫君啊,我怎么会不认得你?”静怡的眼泪掉了下来,右手仍是死死攥紧了他的衣袖,“你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应声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多铎试着扯开自己的衣袖却不能,脸上的不耐之色愈烈,围观的都是书院的学子。
    多铎心里恼怒,终于发狠用力抽出自己的衣袖,静怡冷不防失去重心跌坐在地。
    “我的确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你,不过,”他冷冷道:“我想我多铎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莫说为妻,就是买个丫鬟也看不上你这种,要招摇撞骗还是另外挑人的好!”
    静怡看着他决绝地转身离去,整颗心像被掏空了一般,咬着唇用力地遏制住哭出来得声音。
    围观的人嘲笑的、怜悯的、凉薄的目光和话语她无暇接收,直到身子被人用力地扶起来,一个声音气势汹汹的说:“起来,跟我回去。”
    静怡跟在那人的身后,看背影知道他是带自己和苏珊进门的那个老头。
    他没有追问静怡为什么要装作男子,也没有问她到底是否发花痴,招摇撞骗冒认他人之妻,一直走到无人处,他只说了一句:“你走吧。”
    静怡不知如何应对,眼眶更加红了,急急跪下时,却有一智忽入脑海。
    她满脸歉意地哭诉着跟老头说,她之所以来书院打杂工,只因为新婚丈夫外出做生意遇上了马贼不幸身亡,她思忆成狂,本想着到书院打杂工挣点生活费,谁料她错把夫子当作丈夫。
    她哽咽的哭声,加上动人的故事,讲得那是一个天花乱坠,让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老头沉默了半晌,然后闷声说了句:“你好好做事,不可再闹笑话。不过,这事要是惊动了管事,就麻烦了。”
    静怡这边闹哄哄的,多铎那里也不好过。
    多铎虽然风轻云淡的走进屋里,可却莫名的烦躁,听见外间那女人的哭声,他的心竟莫名像烧灼般难受。
    所以,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他像风一样闯入李家老宅,带着三分恼怒的声音响起:“李达航,你说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成亲了?”
    苏珊闻声一惊,转身一看果然就是多铎,依旧黑发朱唇妖娆,一身朴素的打扮,看似平易但不缺冷冽之处,桃花眼微眯,幽深犹如寒潭。
    多铎见李达航不语,而苏珊惊讶地看着他,冷哼一声,说道:“你说我和你是经历过生死,胜过兄弟的朋友,把我带到虎林书院,可从来不说我是谁?家在哪里?如今好了,有个疯女人说她是我的妻子苦苦纠缠,你说,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什么疯女人?”
    “那个自称静怡的女人!”
    静怡见到多铎了?
    苏珊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道:“多铎,你......”苏珊本想问你究竟怎么了,却被李达航打断道:“我和你本就约定好,三月为期,若那时你还记不起,我便带你家人来见你,现在她来了,你想知道什么过往,问她就好,她的确是你的妻。”
    多铎嘴角抿了抿,神色不悦之极,“你说是她便是了吗?”
    李达航笑了,“你说不是便不是了吗?迟些等你叔公来,你想否认逃避都没有借口了。”
    多铎脸色变了变,“我不记得她了。”
    “再不记得,她也曾是你放在心底的枕边人,你无法改变过去。”
    “那我就干脆给她一纸休书!”多铎冷哼一声就要离开。
    李达航叫住他,从怀里取出一信封递给他,说道:“何必麻烦?要休书这里就有一封。本就是出自你的手笔,你不妨重温一下,若是你能狠得下心来跟她断绝关系,那就悉随尊便。”
    多铎接过信封,迟疑了一瞬,便把信封收入袖中,转身离去。
    见苏珊一脸的焦急疑问,李达航便把事情的大概说了一番。
    皇太极没有赐多铎一死,但是让他喝下了忘却前尘往事的秘药“忘情忧”,“忘情忧”会让人忘记前尘旧事,药性不算浓烈,若服用得少,三月后便会记得大部分的事情,但反之三月后仍是记不起的话,那么这遗忘便是一生。
    多铎看过遗诏,放过烧过二贝勒府,这些事本是宫廷秘密,更何况不管当初情形如何,多铎的母亲终究是被皇太极下令殉葬,前番赐婚就是了把多铎和孙家紧紧绑在一起,让他们两家做事都相互有所顾忌,没想到他连贝勒爷的身份都不要了,所以皇太极也只能这般处置他。
    那封休书,本是放在昏过去的静怡身上的,李达航在把静怡送去德明城前便拿起了这信封。
    本就非多铎所愿,他亦不想静怡伤心。
    想着三月后或许多铎能记起一切,再到德明城见静怡,于是捏造了个出使的事由来让静怡安心,却不成想被苏珊认出字迹来了。
    “若他三月后根本什么都记不起呢?”苏珊问。
    “野老神医已经带着佳朋去寻可配制解药的药材,会在下个月月末前赶回来。若是找不到药,也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毕竟,能留多铎一命,皇太极也算是开恩了。”
    “那静怡她怎么办?”苏珊心下感慨,本以为自己最为悲苦,不料静怡也这般磨难连连。
    “你猜多铎会把休书给她吗?”
    李达航若有所思地一笑,“或许我们都担心得太多了。”
    一个人的记忆和一个人的感情,也许根本就是两回事。
    记忆存在于脑海中,而感情活在自己的心上,往往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种习惯,进门口先迈左脚的人不管记忆在不在,这种习惯都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多铎果然没有把休书给静怡。
    那信封既轻而薄,不知怎得在袖里却沉甸甸地。
    他回到书院里提供给夫子住的厢房,关上门才把信拿出打开。
    字迹清劲挺拔,果然是自己写的,然而笔力极深,每一转折处都仿佛顿过笔,矛盾过、犹豫过,无时不想停下来一般,分明是休书,可每个字的一笔一划都在不忍和迟疑。
    “爱新觉罗氏静怡,入门后常对夫君恶言相向......多年来一无所出,无子......”再往后看,他的呼吸渐渐紧迫起来,屋里的空气突然稀薄,窒闷得难受,尤其当视线落再那溅开的墨点上时,心猛地被揪住一样。
    那点墨,早被化开,渲染了浅淡一片。
    是什么冲淡了那点墨?
    他的脸色变了变,不敢再想下去。
    把休书折好放在枕下,他坐在床沿,沉思半晌后叹了一口气,起身推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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