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什么好跟他说的,这孩子举止有度,比之当年的落竹不遑多让。落竹告诉他的一些道理,他似懂非懂,落竹也不强求。
    落竹是吃了多少苦才懂得这些道理,他不懂,并不奇怪。
    过了二月二,落竹就开始着手准备起虽剑开去逐云城的事宜。可本来满心期盼的师哥这次却有点提不起兴致,问起来,也言辞闪烁。落竹如今几乎隔绝世事,同阿碧说过自己的疑惑后,也就不再想了。剑开不想让他去,自然有他的理由,他不愿闹腾得好像自己偏要去似的。
    直到那日,阿碧急匆匆从街上赶回来,上气不接下气,说:
    “要打仗了。”
    胤朝边关并不太平,瓦剌几乎隔上个几年就要作乱一次。本朝少枫帝南z在位时铁血政策,瓦剌一来忙着内战,二来也实在不敢招惹那位,故而几次小打小闹,都压了下来。继位的祈佑帝南玖虽不及他父亲,但知人善用,提拔的吴家父子皆为良将,且扶植瓦剌内部今巴尔部,所有颇为安宁了十余年。只是此种方法,稍不留意就是养虎为患,今巴尔部火尔赤王子坐大后,也动了染指中原的野心,当时边关守将正是名将吴时。二人争斗一生,最后于响马山一役,火尔赤大败,瓦剌元气大伤。而吴时战死,他死后,慧王亦不知所终。
    那之后,南枫继位,与瓦剌互通互市,且允许边关瓦剌族人与汉人通婚。一系列怀柔政策下来,瓦剌果然又消停了二十年。到他的儿子、怀王的哥哥继位,瓦剌内乱,原巴图部小王子赶走今巴尔部可汗,成为新的草原王。新的草原王卧薪尝胆,那之后发动了几次战争,却都未能占了多大便宜。但胤朝终究是夕阳西下,当年的辉煌不再,如今不过能保证不被占太大的便宜而已。
    怀王就是在这几次战争中得到了锻炼,并且渐渐崭露头角,赢得威望。两年前的一战,更是大胜,甚至重伤瓦剌可汗。本来每年冬季,都是双方默认的休战期,谁成想人算不如天算。瓦剌可汗重伤之后一直未愈,在某个早晨,被自己的宠妃伙同小儿子,一碗毒药毒死在床上。瓦剌换了主人,新可汗以惊人的政治天赋平息了所有反对他的声音,并且在还未开春的时候,就带领着瓦剌将士,把手中的马刀指向了对面富饶的土地。
    胤朝虽然两年未有战事,但过去几场大战近在眼前,且当年的常胜将军怀王正当壮年,谁也不会惧怕瓦剌的挑战。战事当前,斗得正凶的魏明德与怀王也放下彼此的斗争,全力准备迎战。朝臣们一致认为,此战由怀王领兵再合适不过,怀王也并未推辞。季一长连着被怀王暗卫挡了三四次,也放弃了劝他辞战的想法。于他而言,怀王虽然的确是此次大战最合适的将领,但将在外,就等于将朝政都交给了魏明德。且不说魏明德会不会暗地给他使绊子拖后腿,光是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取得的一点成绩,只怕都要交待。
    他都想得通的道理,怀王不可能想不通,但怀王还是同意了,并且是无条件同意。季一长百思不得其解,午夜梦回,灵犀一动,忽然打了个冷战。
    怀王莫不是存了一去不回的心思吧?
    他打着算盘,小皇帝是烂泥扶不上墙,早晚要撺掇怀王废帝自立。万一怀王真的存了这种心思,自己今后该当如何?
    那夜,聪明一世的季一长大人罕见得失眠了。
    不管季一长怎么失眠,怀王在一个月内集结人马调集粮草,在三月,出征了。
    出征前日,怀王单人快马,去了却尘那里。老和尚活了八十岁,吃过的盐比怀王吃过的米还多,怀王在感情上,有时候很依赖他。他到的时候,却尘恰好有客,他便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了等。却尘为人其实很是寡淡,不合心意,连见都不见。屋子里的客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姓荣,是却尘亲自送出来的。怀王见这位衣着不凡的荣公子一路与却尘说着什么到了院门口,本来走出几步,却回过身,忽然跪下,给却尘磕了个头。却尘叹了口气,扶他起来,目送他走了,方才回过头,对怀王悠然一笑,道:“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他这一笑,怀王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心里想着,便是天下闻名的美人落梅公子,大概也不会有这秃头和尚好看。想到落梅就不由自主想到落竹,想到落竹,心里就开始绞痛。他痛得习惯了,也就由着自己痛。跟却尘进了房门,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就算你不来,我也得找人送去给你。”却尘从小桌上拿起一本书,递给怀王,道:“我记得,你最佩服的将军便是吴时?刚刚那位,是吴时的外甥,过继给吴时做儿子的。这册子是吴时行军打仗的笔记,一直是他保存着,刚刚才拿来给我。你好好看,看完了还给我拿回来,还给人家。”
    “吴时的儿子?他是什么时候过继给吴将军的?我记得,吴将军死时未有子嗣,过继的也没有!”怀王惊道,“难道吴将军还活着?”
    “死了,不过是前些年死的。”却尘道,“当年是假死,他功高震主,你老爹不是个有肚量的人,与其被赐死,不如远遁。”
    怀王又惊又喜又是遗憾。惊的自然是吴时竟然假死,喜的是一代名将终究还是逃出生天,遗憾,是因为自己如此敬仰此人,却到如今才知道真相,已经晚了。却尘喝了口茶,见他表情复杂,淡淡一笑。
    “上回你在我这里问了我个问题,如今得到答案了么?”却尘问。
    上回怀王来这里,是腊月二十三,他来替落竹奉一炷香火,保佑他投个好人家。当时却尘问他,为何不为云柯奉香火,偏要帮落竹。他支吾很久,含含混混地答云柯家中必定会替他奉香,而落竹只有自己。却尘当时听了,只是付之一笑。这一笑,把怀王笑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问:“大师,如今我心中,是云柯重一些,还是落竹重一些呢?”
    却尘自然不能回答,只叫他自己去想。他回去想过了,想得心口又堵又疼,索性不想了,由着性子来。此刻却尘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第47章 踏上旅途
    怀王想了半晌,凄然一笑:“我大概知道,也大概还是不知道。”
    “何解?”却尘指指他面前,一杯清茶。
    怀王端起茶杯,在手中转了两圈,却没有喝。却尘沉得住气,静静喝了两杯茶,正打算喝第三杯,怀王道:“云柯死时,我心中难过至极,这不是假的。可我难过,却不全然是为了他的死。我难过生气,是因为那孩子说,云柯是被落竹害死的。落竹看来极富心机,其实为人却很良善,轻易不会害人。云柯待他好,所以我知道,就算他心里再怎么气,气的也只会是我,不会是云柯。我以为自己对他很了解,却没想到他竟然下这样的手。大师,到如今,我也理不清当时自己的心情。我气自己自以为对落竹了解,却估计错误。但我更气,落竹竟然做出如此傻事,不管我多么喜欢云柯,陪在我身边的是他,早晚,我心里,都会只有他一个人。他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自作主张,这样的事情一做出来,我们要如何继续在一起?”
    “这件事与他无关。”却尘淡淡提醒。
    “对,是我错怪了他……”怀王深吸一口气,道,“如今说得再多,都是辩解。是我错怪了他,逼死了他。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京里的事,我已然安排好,如今就上战场,赔一条命给他。”
    却尘眼神一冷,却还是喝完了杯里的茶,放下杯子,叹道:“我年轻时候,有个人害了我,也说要还给我一条命。也不管我答不答应,就这么还给我了。说实话,我虽然气他怨他,可并不希望他死了,若是他活着……若是他活着,说不定根本不会有个叫却尘的和尚。所以怀王,你想好,落竹究竟要不要你赔一条命。想好了,再做决定。”
    “我想不出,只有亲自去问问他。”怀王说着,竟然轻轻笑了一笑,“我不死,又怎能见到他呢?唯有见到了他,才能问问他,到底恨我不恨,要如何,才能与我重修旧好。大师,你说,我今日为他,自寻死路,当日,为什么不能对他好些呢?”
    却尘不说话,他像是想起旧事,一时回不过神。两个人便这般沉默着,坐到黄昏迟暮。
    落竹下午听说怀王带兵出征,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下午的呆。傍晚时分,阿碧见剑开该回来了,硬着头皮问落竹今晚打算吃什么。剑开不挑食,从来都随着落竹的口味,一天三顿吃食,都是落竹来决定。落竹迷茫地抬起头,阿碧又问了两遍,他才答了句“随意”。阿碧一跺脚,恨道:“你有没有点出息!他那样对你,活该去战场送死!”
    “阿碧!”落竹竟然勃然大怒,“谁说上战场就是送死!告诉你,就算都死绝了,他也会活着回来!”
    “主子!”阿碧毫不惧怕,但心中却忽然明白了什么,下一句,已经软了下来,“事已至此,你能怎么办?到他跟前去,告诉他你没死,还活着,叫他不必歉疚?你自己都很明白,若是没有桃夭老板,你是必死无疑。说来说去,都是他害了你。你干嘛还跟他心软!”
    “我没有对他心软!”落竹袖子一扫,一桌子茶碗茶壶都掉在地上,哗啦啦碎成一片,“我是恨他,可我并不想他死。我愿意他活着,日日夜夜,想起我就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我不想他死,他死了,就……”
    “就什么?”阿碧咬牙恨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说不定每年胭脂榭有什么盛事,他会过来凑个热闹,你也就能躲在人堆里,偷偷地看他一眼?你宁可他活着,日日惦记你,想着你,也不愿意他死了。你究竟是恨他还是爱他?”
    “阿碧,你出去。”落竹指着门外,“明天之前,不要让我看见你。”
    “你这么没有出息,告诉你,三天之内,我都不想看见你!”阿碧说完,跺脚跑了。
    剑开回来,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冷冰冰的院子。
    叫来洒扫的小厮一问,知道是落竹跟阿碧吵架了。这主仆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会吵架真是天下奇闻。他也不知谁对谁错,便先敲了落竹的房门。落竹屋里的碎瓷还未收拾,乱七八糟一地,剑开叫跟在后头的小厮收拾了,问:“你跟阿碧吵架了?”
    落竹胡乱应了一声,道:“我心情不佳,你出去好不好?”
    “生什么气,告诉我,我帮你们评评理不好?”剑开问。
    落竹斜他一眼,摇头道:“你不懂。”
    剑开本是个毫无耐心的,温柔说话这种事,更是别想。可偏偏,在落竹面前,百炼钢也成绕指柔。他淡淡一笑,道:“你不信师哥?”
    落竹心里本来就够乱了,剑开还跟着上来添乱。他也懒得敷衍了,直接敞开门,指着空荡荡的院子说:“出去!”
    落竹对剑开的态度一向是很好的,剑开根本不防备他会忽然如此气急败坏,当下也愣了。落竹话已出口,收不回,索性任门这么敞着,自己进了里间。剑开枯坐了一会儿,只能出门,转身前对着里头嘱咐,一会儿叫小厮把晚饭送来。屋子里没有回应,他叹了口气,转身去阿碧那里。
    阿碧也正气着,见了他,表面的礼貌还有,内里简直不耐烦到了极点。剑开问来问去,没问出缘由,摇摇头,打算放弃。刚要出门,忽然听阿碧道:“剑开大侠。”
    剑开赶紧答应:“什么事?”
    “你究竟还带不带我家主子去逐云城了?”
    “我肯定要带他去的。”
    “你要带,就赶紧张罗着,现在就带他走。你不带,就彻彻底底丢开手,以后再也别提这事。”
    剑开一愣,脑子立即转到别的地方:“你们主仆今天不是为了这件事吵架吧?”
    “随你怎么想,你只给我一句话,明儿个就带我家主子去你那个什么逐云城,行不行?”
    “明天有些匆忙……”
    “那就后天。”阿碧说,“行装马匹我来张罗,你只管带我家主子走。”
    “阿碧,为什么这么急?”
    “夜长梦多的道理,你懂么?”
    剑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只是付之一笑,但终究是答应了。
    所以说落竹跟阿碧就是前世冤家,前一个,到晚上睡觉没看见阿碧在一边伺候,就后悔得要命,后一个,早膳时候冷着一张脸侍奉在侧,却亲手切了落竹喜欢吃的榨菜。两人这一场矛盾,火速消弭于无形,直到夜里睡前,阿碧跟落竹说,去逐云城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明儿个上午动身。
    太意外了,落竹足足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回过味儿来,道:“谁说我要去逐云城的?”
    “剑开大侠没告诉你?”
    “师哥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说明白,阿碧也不再问了。第二天辞别胭脂榭众人,乖乖上了路,路上落竹不放心,问剑开:“如今边关在打仗,你不是说逐云城在塞外,咱们此去路途上,安全么?”
    剑开有些意外,与阿碧交换个眼神,安抚道:“我们绕开战场,况且逐云城与胤朝和瓦剌关系都不错,就算碰见了,也不会有人为难我们。”
    落竹心里微微觉得不妥,却不愿意多问。阿碧说得对,自己何必如此没出息。那个人,说到底,从来爱的就不是自己。自己先一步爱上,已经是亏本了,如今叫人逼死了,还痴心不改,那叫纯种犯贱。骄傲的落竹公子不能做这种掉价的事,所以,赶紧去逐云城,赶紧跟师兄培养感情,就算培养不出来,说不定逐云城里有别的顺眼小哥呢?
    路上走得极慢,落竹故意不闻不问,由着剑开安排。剑开每日都能收到飞鸽传书,他也知道,这当口带落竹去逐云城,是有些冒险。通往逐云城的路,虽然一直远离战场,从来都很安全,可凡事都有个意外。他心里隐约不安,总觉得阿碧那日的话有太多弦外之音,可他一个也听不出。听不出,就更加担心害怕。
    怕失去落竹,故而不得不铤而走险。
    飞鸽每日带来前线战况和路况,他一边调整着线路,顺便带落竹游览山水,全当散心。如此这般,竟然足足走了月余,才到边关。
    第48章 意外发现
    怀王御下极严,边关虽然有战事,但百姓的生活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安宁。市井人家,照常开门做生意,直视街道上巡逻的兵士为无物。落竹剑开一行到达边关小镇,可真是仔仔细细被检查了一遍,确定不是探子,才准进城。逐云城于此有处据点,正是镇子里最大的一间客栈。事先知道剑开要来,老板亲自等在门口。安顿下来,老板就跟剑开进了密室,切切错错谈了半天,剑开出门一脸凝重。
    一直走到落竹门前,才甩甩头,刚变出温柔的表情,就听见左耳朵边有人问:“师哥,你怎么了?”
    剑开吓了一跳,上半边脸还是凝重,下半边脸却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哈……没事,没事。”
    落竹摇摇头,也不跟他计较,道:“坐了几天马车,闷得慌,我跟阿碧打算出去走走。”
    剑开赶忙点头,点了一半,觉得不妥,道:“我叫人跟着你们,如今世道乱,小心点好。”
    落竹不置可否,只是带着阿碧下楼了。剑开赶紧招来一个下属,嘱咐他一定跟好,却别离两人太近,惹得他们厌烦。
    落竹出了门,很是出了口气。阿碧果然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扁扁嘴,道:“剑开大侠有事情瞒着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实在的,我不想去了。”落竹道,“我是想去过点清净日子的,可照这样看来,只怕没有清净日子好过了。师哥如今也学会了跟我耍心眼,我在他那里呆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阿碧心想,你跟怀王在一起的时候,把耍心眼当一项乐趣,跟人家剑开大侠在一起,耍心眼反倒成了一种罪过。不过他自己也承认,剑开最近很是不对劲,有时候看着落竹的眼神,几乎可称洪水猛兽。
    街上到底是表面繁华,小贩即便做着生意,也随时注意着四周动态,仿佛下一秒就要收摊走人。何必偏要做出此等表面浮华呢,落竹冷笑着掂着一把纸扇,店家赶紧道:“这是江南过来的,上好的货,只要十五个铜板。”
    落竹“哗”地抖开扇面,“温良端方”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题于其上。落竹扇了几下,这时节,肯定是冷风。不过这年头的公子哥多爱手里拿把扇子装斯文,落竹也忍不住跟风,拿着扇子,叫阿碧掏钱。
    主仆两个走了一阵,也就没了继续逛的心思,随便寻了一家茶摊子坐下。剑开派来跟着他们的人也在旁边桌子坐下,落竹叫了壶碧螺春,吩咐给那边也来一壶。那娃娃脸的少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抱拳致谢。
    这镇上时而有士兵巡逻而过,百姓无不避之。这里离边陲战场已经很近了,落竹一路跟商贩打听,说是怀王一来,就贴了安民告示,甚至亲自现身,安抚百姓莫要惊慌。百姓们也有拖家带口逃往中原的,但大部分还是留下了,该过日子,还是过日子。胤朝上一次胜利还在眼前,大家虽说怕,却没有闻风丧胆。几辈子人的基业都在这里,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除了百姓,士兵,小镇上也多了很多身背大刀腰系双戟的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人士虽说不归江湖管,关键时候,却很能捐躯赴国难。落竹坐的这个位置,左边是一个壮汉,浑身腱子肉,满脸虬髯,右边是剑开那个下属,还有一个白面书生状的青年人,手里一只判官笔,也不知功夫几何。
    大约江湖人都是这样,自来熟,隔着张桌子说上几句,就仿佛相识几年一般熟稔热情。大汉嫌这般喊着说话不舒服,干脆到了书生这桌。那娃娃脸的少年挪了挪位子,离他们远些,表情虽然不变,眼神却很是不耐。落竹轻轻一笑,对阿碧道:“师哥吃得苦虽然多,骨子里却一直很傲气。这孩子虽然年轻,却不必师哥当年差,怪不得师哥把他带在身边。”
    说话间,那大汉和书生聊到兴起,一杯茶喝到一半,全都喷了出来。他旁边坐着娃娃脸少年,茶水不偏不倚,都冲着少年去了。少年轻巧躲过,一杯茶却不能幸免,全被糟蹋了。大汉也有点不好意思,刚要说话,少年对着店家一招手:“换了。”
    店家赶紧过来撤了杯子,少年却指指茶壶:“一起。”
    大汉面色不豫,道:“小兄弟,我喷了你的茶是不对,可茶水没沾着你茶壶一丁点,你这样,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少年连眼皮子都不抬,更别说回答他的话了。
    大汉在江湖上也是成名的人,何尝被人如此对待过,当即大怒,拍案道:“我在跟你说话!你这后生如此没有礼数,你家里人不教你么!”
    少年还是不说话,只是起身,坐到了另一桌。
    阿碧轻轻叹了一声,落竹幸灾乐祸问道:“我们要不要帮他解围?再这么下去,可就打起来了。”
    阿碧一听要打起来,兴奋道:“先别管,看看这小哥能不能打赢他们。”
    落竹就乖乖束手。
    果然,少年换了桌子后,不仅大汉,书生也跟着怒了。他到底比大汉多读几年书,冷嘲热讽道:“大哥莫要动怒,这少年大约是个聋子,听不见你说话。”
    店家哆哆嗦嗦给少年换了茶,少年还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斟茶。二人冷眼看了他半晌,嗤笑之后,坐回凳子上。本想接着聊,却听少年一声冷笑,道:“我家主人教我,街上疯狗乱吠,不必理会。”
    得,成功打起来了。
    少年自小在逐云城长大,功夫自然了得,为人处事,也简单得狠。除了逐云城里的城主和左右二使几位舵主,就是皇帝在他面前,也不过是普通人一个。他单凭一双手,屁股稳稳地坐在凳子上,不一会儿,已经跟二人拆了三四十招。这两个人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功夫练了几十年,却没想到自己连个少年都赢不了。越是动怒越是急躁,越是急躁越是草率,下手越来越重,不自觉用上杀招。
    落竹拉着阿碧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看热闹,他们不懂这些招数,单纯觉得好看。他们这么觉得,别的人自然也这么觉得,不一会儿,附近围得水泄不通。店家胆小,叫小二飞跑着去报官。本地官府已由怀王接管,驻扎此地的,正是荀沃。荀沃一听江湖人士打架,头都大了。这种事最不好办,江湖中人,不管吧,百姓不乐意,管了吧,肯定就结了仇怨。朝里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他们不做什么出格的事,一切就由着他们去了。
    荀沃在县衙转了两个圈,一跺脚,还是决定去吧。哪怕结怨,也好过日后王爷问起,落个不作为的名声。
    他自己武功了得,也就只带了几个贴身心腹过去了。还是去晚了,大汉和书生被少年最后一击,打在地上,可真没了再打的力气。少年打得尽兴,听得有人高喊“官老爷来了”,也面不改色。
    不过,他下一秒,就露出了一丝惊慌。
    他想起,自己不是来打架的,自己要保护落竹,可落竹呢?
    眼睛四下一找,便看到站在人群前面的落竹和阿碧。落竹笑意盈盈,说不出的好看。他心头一跳,赶紧走过去,跪下道:“属下失职了。”
    落竹摇摇头,扶他起来,头缓缓抬起,那个笑容却僵在唇角。
    他看到了大惊失色的荀沃。
    阿碧也看到了,但他比主子反应得快,赶紧拉着人的手,要推开人群躲回客栈去。荀沃怎能放他走,立即运起轻功,几步到了跟前,就要抓落竹的手。少年不容他近身,两人当场拆起招来。荀沃一边格挡少年,一边努力向落竹靠近。他知道,那肯定是落竹公子,如果只是长得很相像的两个人,不会一见自己就跑的。
    他忽然觉得落竹公子的死,像是一个大阴谋,报复自家主人的任性和不懂珍惜。
    少年实在厉害,荀沃到后来已经追不得,只能招架着少年的攻击,运气叫道:“落竹公子!”
    落竹的脚步停了一瞬,终于,一个闪身,还是消失不见了。
    荀沃无功而返,到了半夜,还是辗转反侧。他实在忍不住,想把城里每个客栈搜查一番,找出落竹公子,问问他,究竟如何死而复生。可是不行,这当口,搜查全城,只怕整座城会大乱。他这么憋着憋着,快憋死了,天还没亮,就在院子里练功。季一长早晨迈进门,差点被荀沃的剑气扫到,吓了一跳,对同僚叫道:“一大早晨,这是发什么疯!”
    荀沃见他来了,就知道怀王必定又有指示,收回剑,闷声问:“王爷说什么?”
    季一长示意他进屋再说。二人进去了,不过几句话,就把怀王的命令说完。季一长大老远过来,也不仅仅为传达指示,但他临时决定,把那些事先放一放。咱们的荀沃心路宽得很,少有心烦意乱的时候,季一长促狭问道:“什么事叫你大早晨在院子里杀气腾腾地练剑?”
    荀沃长叹一声,把昨日所见对季一长说了一遍,说得季一长倒抽一口凉气,问道:“你没看错?”
    “一开始还不敢认,他如今比之前,可真是……怎么说呢,如今可真是美人一个。可若是个不想干的人,干嘛见了我,吓得要跑呢?况且我后来叫他,他那个反应,分明是承认了。”荀沃道,“你说,咱们要不要告诉王爷?”
    第49章 草原遇险
    季一长反复思量,摇头道:“不行。”
    “为何?”
    “王爷如今,正是大战在即,不能分心。你说,若是王爷知道了落竹公子在这镇子上,他会如何?他必定放弃军务,赶赴此地。而敌方一旦打探到我军中空虚,主帅不在的消息,必定发起突袭。到彼时,你我有几条命面对天下苍生?”
    荀沃心中一凛,斩钉截铁道:“对,不能说!”
    季一长道:“不过,我们可以暗中派人留意,确保落竹公子一直在城中。大战之后,立即告诉王爷,到时落竹公子失而复得,王爷就不会与我们计较知情不报之事。”
    “好,就这么办。”
    落竹回了客栈,把包裹一背,就打算连夜逃走。剑开已经从少年那里听说一切,急匆匆赶往落竹房外,差点与阿碧撞个满怀。阿碧也一脸惊慌,搂着包袱道:“剑开大侠,赶紧跑吧,我家主子露馅了!”
    剑开还未说话,落竹已经走了出来,和道:“师哥,我身份已经暴露,不走不成了。”
    剑开心知此时离开很是不妥,前方情况并不乐观。逐云城与瓦剌克日尔王有些渊源,所以双方约定,无论如何大战,不会涉及逐云城范围。但前不久,克日尔王那边忽然联系不上了,紧接着,逐云城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上,出现了瓦剌军队的骑兵。虽然只是象征性地转了一圈,但这不是个好的信号。
    这代表着,新可汗不买逐云城的账了。
    这些,剑开并不打算跟落竹说。落竹是需要他保护的,他要做的,就是为落竹安排好一切。所以他本打算在镇子上多留段日子,待风声过去,再去逐云城。只是眼前变故,打乱了他的计划。落竹静静等着他的回答,良久,也未能等到。他便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由问:“师哥,有什么事,你不要瞒着我。”
    剑开笑了一下,道:“也没什么……”
    到这个份上,落竹是真的烦了他这个态度。他自认自己不是个无能的人,哪怕以前同怀王在一起,各怀鬼胎,总还有事情互相坦白。大约爱这个东西的确神奇,喜欢的人,缺点也是优点,不喜欢的人,缺点能自动放大百倍。
    他深吸口气,淡淡道:“罢了,师哥不愿意说,我不难为你。咱们就此别过,逐云城我也不去了,这就回江南。”
    说着就要走。
    剑开赶紧拦住他,紧张道:“我并没有说不带你走!”
    落竹冷眼看着他,阿碧怕他们吵起来,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襟。
    剑开咬咬牙,道:“好吧,我去安排一下,我们连夜出城。”
    落竹回房等了半个时辰,剑开已经安排好一切。阿碧心绪不宁,忍不住道:“如今风声紧,你还要半夜出城,不是故意难为人家么?”
    “阿碧,”落竹喝了口水,“师哥对我的心,大家是都明白的,都以为我总有一天会被打动。以前,我自己也如此觉得。怀王对我,好的时候真好,狠起来,叫我想想他的名字都害怕。可有句诗,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说到底,大抵除了他,我心里也容不下别的人了。我是不能再跟他一起的,也不必霸着师哥不放。他没办法带我去逐云城更好,执意带我去,我就见机行事。”
    从外头回来,阿碧就发现落竹常常收着收着东西却走神了,手里一块帕子揉成一团,抓在手里也不动作。如今落竹把这些话说出口,只怕是再三深思熟虑过了。自家主子有时候认死理,阿碧张张嘴,想劝,也不知该怎么劝。良久,只能道:“你要如何见机行事?”
    落竹摇摇头:“我还不知道,但总有办法,叫师哥死心。”
    阿碧长叹。
    月上中天,剑开带他们出了城。也不知道逐云城如何通天本事,竟然一路畅行无阻。落竹白日赶路,又被荀沃惊吓,折腾到半夜,此时困极累极。阿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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