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皱着眉,眼底里浸着凉意,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一边换衣服一边还把注意力放在床上的小孩儿身上,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对方又出了什么岔子。
    少年静静地看着小孩儿,却没发现自己的腿上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伤口不大,也不深,若不是注意观察也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桃木老人选医谷的地方时特地挑选了一个大部分药材都喜欢的环境,医谷外面除了桃木老人亲自种的药材外,更多是野生生长的其他药材和各种可以入药的虫子。喻雪渊去寻找顾笑庸时花了大力气,心里担忧对方出了什么闪失,脚下的步子又快又急。
    他当时只注意着各种危险的小动物,像是蛇或者蜘蛛蜈蚣之类的,却没发现危险同样来自脚下的植物。自己的腿被什么植株划伤也没注意,那植株带着毒性,会短暂地麻痹人的知觉,也就是为什么到现在喻雪渊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阿大再次进来时还特地准备了一碗加了糖的温水。这次喻雪渊没有上次那般粗鲁了,他用勺子一点一点地给小孩儿喂药,喂完后还亲自给人喝了糖水,这才叫人安安稳稳地把药全部咽了下去。
    药材的作用明显很好,到了后半夜小孩儿身上的温度便降了许多。喻雪渊怕他又出什么问题,自己也爬上床把小孩儿牢牢地抱在怀里,这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夜晚的月亮逐渐移向天际,黑压压的树枝反衬着月光,就像是一道道年迈艺人手下剪出的剪影,带着漂亮又精细的弧度和活灵活现的意味。一只小鸟儿从枝丫的那头飞到这头,发出翅膀扑腾的声音,给静谧的夜里呆了一丝轻浅的声响。
    顾笑庸是被热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先是看着窗外的月亮楞楞地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慢慢地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
    生病的人是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的,可是顾笑庸也没觉着自己烧得有多厉害,顶多只是个小小的低烧。
    那为什么会热成这样?
    顾笑庸悄悄地把自己的小脚丫子伸出被子外面,外面微凉的温度叫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于是便又懒懒散散地伸出了另一只脚。两只小脚在空气中晃晃悠悠地东扭西扭,最后带动自己的主人整个人都往被子外面挪。
    眼看就要只剩一只手臂在被窝里了,顾笑庸软乎乎的腰肢忽地被人钳制住,那人的手烫得惊人,力气又很大。轻轻一拉就把顾笑庸整个人又拖回了被窝里,灼热的温度再次席卷而来。
    顾笑庸难受得直哼哼,额头上都不由得冒了许多汗水,也亏得他清醒了许多没有认错人,伸出小手推了推身旁的少年,轻声道:喻雪渊,热。
    那人没理他,只是把他搂得更紧了,几乎把人整个儿钳制进了自己怀中。
    顾笑庸又哼哼了两声,这才发现这么高的温度来自于身旁的少年。
    他迟钝地想着:这就是传说中武林中人的内力吗?那也太厉害了吧?
    想到这,小孩儿又推了推身旁的人:热,你放开我一点儿。
    喻雪渊还是没理他。
    这才发现哪里不对,顾笑庸挣扎着想要挣开喻雪渊的钳制。他挣扎的力度太大,对方稍微钳制了一小会儿就放开了自己的手,让顾笑庸得以半跪在床上,就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查看少年的脸色。
    太苍白了,白得惊人。喻雪渊的嘴唇也开始微微发紫,脸色也异常憔悴,看起来就像是个即将踏入鬼门关的亡魂。他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常,只是微微蹙了蹙额,看起来很是难受的模样。
    屋子里洋溢着淡淡的药味,萦绕在静谧的空气中,只叫人觉得有些许不祥。
    顾笑庸一下子慌了神,他靠近喻雪渊大声地叫了几声对方的名字,又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
    喻雪渊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只有身上越发高的温度宣告着他还是个活人的事实。
    桃木老人的药园子很是危险,这一点顾笑庸深有体会。他顺着河流去往下游时心里还是暗自庆幸的,毕竟奔腾的河流可比岸上的森林要安全许多。
    喻雪渊来救他时他心里只有感激与庆幸,自己一下子放松下来就昏迷了过去,却是忘记了喻雪渊也会被毒物侵扰这个事实。
    心里又堵又慌,顾笑庸连忙掀开被子去查看喻雪渊的身体。外面的东方已经开始微微发白,显示着清晨的到来。也亏得这点微光,顾笑庸才在喻雪渊的双腿上寻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伤口。
    伤口已经开始发乌了,一些乌紫的痕迹还顺着腿上的血管往上蔓延,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惨烈又恐怖。
    顾笑庸每天打鸟摸鱼,自己脑子里的医术也不过只有一些极为浅笑的病症,哪里懂得中毒这么高深的病症。他也不敢枉自挪动喻雪渊的身体,踩着身上明显大了一号的衣服就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
    医谷里很是安静,所有人都寻他寻了一天,自然是累得不行,此时都躺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周围只有轻微的虫鸣和谷中轻浅又潺潺地小溪声,带着极为静谧的意味。
    顾笑庸鞋都没有穿,光着脚踩着冰凉的土地就急急忙忙地往谷外跑。别人不知道桃木老人在哪,他作为大徒弟却是能够大概猜到对方的位置所在的。
    刚跑出了不到三公里,就见面前的路上出现了一队拿着火把的队伍。几个仆人簇拥着桃木老人匆匆忙忙地往这边赶,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
    桃木老人脸上的神色不是很好看,低着头就猛着劲儿往前冲,险些和拐角处的顾笑庸撞上。
    你是哪家的药童,我不是说过不允许出谷吗桃木老人嘴里的说教说到一半,就认清了自己差点撞上的就是自家徒弟,臭小子,怎么是你?
    顾笑庸衣衫凌乱,额前的碎发也因为汗水粘在了额头上,嘴里还大口大口地喘着不气,眼眶通红地看着自家师父。
    桃木老人哪里见过他这么慌张的模样,以为小孩儿夜里做了噩梦想要找师父,心里顿时软了大半,连忙蹲下身子把小孩儿抱在怀里安慰:没事儿没事儿,师父不是在这儿嘛,你别着急。
    谁知小孩儿一把推开了他,红着眼大声道:师师父!!喻雪雪渊他!
    后面的一干仆从面面相觑,他们离开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可是眼前这个小主子,怎地一个晚上的功夫出事儿的就变成那个少年了?
    桃木老人哪里管得喻雪渊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家宝贝徒弟为了救人掉进了河里,隔天下午才被人背回来的,回来时昏迷不醒,也不知身上伤了哪里。
    此时见小孩儿还光着脚,身上的衣服也单薄至极,顿时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喻雪渊怎么样我管不着,我就问问,你怎么穿成这样就跑出来了,是谁照顾的你?
    师父!顾笑庸急了,是喻雪渊救的我!他好像在森林里中了毒,现在浑身上下都烫得要命,您赶紧回去看看吧!!
    哎好好好桃木老人见顾笑庸急成这样,大约也知道那个小公子的情况不怎么乐观,抱起自家徒弟就匆匆忙忙地往医谷跑。
    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心塞的。
    大徒弟急急忙忙地出谷寻他居然不是因为做噩梦,而是想要他给别人治病。
    第九十章 暖被窝
    这日的医谷安静得有些异常。
    桃木老人不允许药童们围在喻雪渊的门口,打发他们去采药背书了。年纪最小的简青木也被一个奴仆抱着去了桃花林里玩耍,小鸟啾啾的鸣啼吸引了幼童的注意,他并不明白今日的大家为什么都显得那么沉默,只知道仆人拿给他的糕点格外好吃,怎么也吃不完。
    顾笑庸身上还穿着喻雪渊的那件衣服,他双手拽着衣角,整张小脸儿都皱了起来,眼睛也是红红的,看起来难过又伤心。
    来来往往的仆人匆忙又凝重,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还有各种锋利小刀具,成堆成堆的药材和烧得通红的火碳。从这等架势上来看,屋子里少年的病情远比他们想象中的危险和棘手。
    顾笑庸心里着急,却又不敢贸然进去打扰自家师父治病,只得蔫蔫儿地蹲在门口,低着头不说话。
    这场救治持续了一整天,直到暮色降临,遥远的天际出现了零星的几点星星和颜色极为浅淡的月亮,来来往往的仆人们才少了下来。
    桃木老人擦着额头上的汗走出来时,发现自家大徒弟可怜又委屈地蹲在地上,心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一下又一下地拔着自己周围的草,那周围一块的草都被他揪秃了一大半,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谁要惨一点。
    见他出来,小孩儿立马扬起了自己的小脑袋,殷切地注视着他,眼底闪着希望的光芒和渴求:师父,喻雪渊他怎么样了?
    桃木老人关门的动作顿了顿,他缓缓地用帕子擦拭自己手上的汗,斟酌着语句缓缓道:复杂确实是挺复杂的,也亏得他身上积累的毒素还没有那么多,不然连我也救不了。
    顾笑庸眼前一亮,这意思就是能够救回来咯?
    不过
    师父。他站起身来,仰着头问道,积累的毒素是啥意思?
    桃木老人也不想其他大人那样,觉得他是小孩儿就啥都不说。反而一五一十全给解释清楚了:这喻小公子的家里挺复杂,应该是某个人专门给他下了慢性的毒素。本来应该不会这么早发现的,但是他昨夜去寻你,腿被我药园子里的某种蓝紫色的草给缠住了,两种毒性中和,这不就把沉积在身体里的毒素激发出来了嘛。
    顾笑庸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他到底能不能治好?
    你师父的医术你都不信?桃木老人撇了他一眼,语气却明显滞缓了许多,不过能不能醒过来嘛,就看他愿不愿意活下来了。
    顾笑庸:
    他算是明白了,自家师父这个庸医压根治不好那个少年。治不好也就算了,还非得跑他面前显摆自己能治好。
    能治好个屁,病人醒不来那就是医生不行。
    全江湖,大概也就只有顾笑庸能这样diss自家师父的医术了。
    他不等桃木老人为自己正名,就自顾自地就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温度很高,好几个火盆燃烧得正旺, 如同天上的太阳金乌一般炙烤着这片小小的四方屋子。屋子里也很安静,静谧得除了火碳燃烧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别的什么声响。
    这般静谧又炙热的环境,就像是无声的阿鼻地狱,用自己特有的方法去洗涤犯了罪的人的灵魂。
    顾笑庸向床边走去,但见喻雪渊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他的嘴唇已经完全发乌了,眼睑底下也浮现出淡淡的青紫,看起来憔悴又虚弱。他盖着厚厚的好几层被子,可即便如此,他也像是身处在极端的严寒里,冷得瑟瑟发抖。
    喻雪渊的呼吸太浅了,若不是顾笑庸趴在床边仔细地观察着,恐怕也要以为他已经魂归天际了。
    桃木老人慢悠悠地跟在顾笑庸身后,开口道:他身上的毒素我已经清理了大半了,如果他今晚可以醒来,我就可以清理他身体里剩下的毒素。
    如果他醒不来呢?顾笑庸的声音闷闷的,醒不来会怎样。
    会死吧。桃木老人的声音淡得不可思议,他救得人太多,可即便他是江湖人称的神医活佛,也有很多人救不下来。经历的生死多了,那也便不算什么大事了,死了就死了,反正人总是要死的。
    顾笑庸通红着眼抬头瞪了他一下,也不知道在同谁置气:他是因为救我才变成这样的!
    他不救你,也会变成这样。桃木老人摸了摸自家徒弟的头,也亏得发现的早,再晚上一两年,连你师父我都没办法咯。
    见顾笑庸还是闷闷不乐的模样,桃木老人便端了一个凳子坐在旁边,头一次这么耐心地教导着:其实很多病症呢,大夫只能起一个引导性的作用。
    我们把他们从黑暗里带了出来,又引着他们走到门边。桃木老人的声音温和又慈爱,门外就是走向新生的光芒,这还得看他们愿不愿意打开这扇门。
    顾笑庸趴到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床上的少年,像是求问,又像是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有人,不愿意活下去呢?
    上一世他经历了那么多,苦了那么久,若不是最后疾病缠身没有活下去的力气了,他也是不愿意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的。
    桃木老人没有说话,拍了拍自家徒弟的小脑袋,叹了口气便出去了。
    屋子里温度很高,床上的少年却冷得浑身上下都在轻微地发抖。顾笑庸便把那些火盆都挪近了一点儿,随即又用自己的小手在火盆上炙烤着,等温度高了他就立马把自己的手放进被窝里,想给喻雪渊暖暖。
    汗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顾笑庸的手心手背都烤得通红,喻雪渊却丝毫没有暖和起来的意思。到后面顾笑庸的手都起了一些水泡,看起来颇有些惨烈。
    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顾笑庸便脱了自己的衣服,又踩着凳子钻进了喻雪渊的被窝里。
    被窝里很冷,像是捂了一块巨大的冰块,渗着丝丝的凉意。
    顾笑庸哆嗦着在被窝里脱了喻雪渊的衣服,自个儿发着颤就往别人皮肤上贴,嘴里还叨叨着喃喃自语:不冷哦,不冷。
    也不知是在安慰喻雪渊,还是在安慰自己。
    雪。
    漫山遍野全是雪。
    呼啸的寒风凛然地从雪的尽头吹了过来,夹杂着冰冷的雪和刺骨的碎冰,直直地拍打在人的脸上和脖颈间,像是拿着勾魂锁链的白色无常,觊觎着,等待者勾走人的魂魄,又带他们走下修罗的地狱。
    在漫天的雪原之中,一身单薄的少年拿着匕首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他长长的眼睫上挂满了冰霜,冰雪萦绕在他的发丝和衣摆之间,就像是被冰雪染白了头。
    他的脸上似乎也被这寒冷的霜雪所浸染,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直到他看到了屹立在冰雪之中的偌大山庄,还有山庄门口坐着的两个人。
    喻雪渊的记忆力是有自己的母亲的。
    母亲很漂亮,也很温柔。总是抱着小小的他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用自己纤细的手指给他指着从远方吹来的风雪,然后温柔地唱着歌。
    他娘亲告诉他,葬雪山庄很大,大得她几乎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不过葬雪山庄外面有更大的雪原和一望无际的冰雪森林,里面有漂亮的麋鹿和雪白的兔子。
    她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时,就曾经抱过一只兔子。白白的,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叫人爱不释手。
    那只兔子在哪?渊儿以后也去给娘亲抓兔子,好不好?
    小小的喻雪渊奶声奶气地问,眼底尽是天真与懵懂。
    娘亲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娘亲再也见不到那只雪白的兔子了。
    说完这句模糊的呓语,坐在门槛上的两个人就被风雪模糊了身影,最后又消失在漫天的白雪之中。
    随后出现的是主母无边无际的打骂和恶毒尖酸的话语,父亲冷漠的无视和时不时突如其来的严厉,弟弟妹妹的各种刁难和嘲笑。
    这么素白漂亮的雪,被那么黑暗恐怖的山庄给葬了个干净。
    少年手里拿着匕首,无视了这无边的风雪,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他要去找那只雪白的兔子。
    顾笑庸还发着低烧,身体的温度要比平时高上一点,他缩在喻雪渊怀里东扭扭西扭扭,好不容易捂热了那么一小块儿地方。头顶的被子忽地被人掀开,他捂热的那一小块地方就与外面缠绵的热空气交织起来,又缓缓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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