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周小芳同学之一
    小芳:
    让我们先来谈第一篇作业--我们暂时还无法从文体上确认它的属类。它不属于小说、诗歌或散文诗是肯定的了。那么它属于散文吗?属于随笔吗?
    我认为它也不属于随笔。随笔,一般而言,它属于一种什么样的文体呢?望文思义,可以理解为随笔写来的那一种。中国古代的文人,对于写作这件事的态度往往是很郑重的,怎么又会随笔写来呢?不是与他们对写作这件事所持的普遍态度不一致了吗?
    其实这两者并不矛盾。随笔是一种相当古老的文体。只不过在古代不叫随笔罢了,称为“话”、“录”、“谈”等,属于一种对文学和艺术现象做断想式思考的文体。虽然不像现代动辄长篇巨作的文艺理论论文那么分条分目、条理清晰,却往往于三言两语之间,精辟地道出他人用长篇大论才说得清楚,甚至竟说不大清楚的一些经验和规律;或道出他人之眼所不曾见、他人之心所不曾想的“文理”。所以一篇好的随笔的特征,那一定是见解独到,角度新颖又言之有理。比如古代的《文心雕龙》、近代的《人间词话》,当代的《谈艺录》、《管锥编》,若择其单篇欣赏,无不使人大获启迪,茅塞顿开;而整本读来,内容又极为广泛丰富,一概的文学和文艺现象,几乎无不囊括。
    随笔是与阅读、欣赏心得、边读边想的联想、质疑与思考相结合的一种文体。古代这一种文体虽有经典,但并不盛行。清代有一本比较著名的书是《雪桥词话》,就属于这一类。我在课堂上讲到的好诗句词句,如“半截云藏峰顶塔,两来船断雨中桥”“黄叶当关道,青霜脆布袍”“说峡山垂座,谈湖水在襟”,盖引于《雪桥词话》。五四时期,随笔这一种文体在中国文坛大量涌现,也才开始以“随笔”指谓如上文体。这乃因为,文人多了,院校多了,学子多了。那是一个中文教学的黄金时期。对于文学和文艺的欣赏评论,需要启蒙,尤其需要及时的、不拘一格的、有别于专著文风的那一种启蒙。所以五四时期,不仅是杂文,也是随笔的黄金时期。
    今天,随笔依然是与阅读关系紧密的一种文体。当然,它,从未局限于文学和文艺,几乎与一切书籍的阅读发生关系。所以,也可以这样说--随笔是阅读这一件事的思想成果。我们的《来园》、《文音》中,不乏同学们写的这一类文章,有的也写得挺好。小芳,谈得太远了,现在言归正题。
    你的作业,既也不是随笔,那么我们就只能视之为散文了。你的作业又非抒情夹议的那一类散文,不是写景咏物的那一类散文--它是记人记事的一类。这一类可归在“大散文”的概念中,比如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你的第一篇作业,讲述了一名已经考上了大学的女生在高中时的经历。但你在文中又没用“她”来讲述,而用的是第一人称“我”--而“她”又分明地并不是你,故你在文题之下,当有几行题记,以向读这篇文章的人释清这点。高尔基曾有自传性名著《我的大学》,你这一篇,不妨以《我的高中》为题。因为有了题记,文题中的“我”,当然就被明确了是“她”。
    一位出身贫寒的女大学生,将她高中时期的一段切身经历讲给你听了,而你听了之后居然写了出来,当然不只是为了完成一篇作业。在这一点上,你和宇嘉同学是一样的,都是将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以一种文体写了出来。说明什么呢?说明对方的切身感受作用于你们的心灵了。对于你们的心灵,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作用呢?缘何你们写了出来,希望更多的人看到,并同样地感染别人呢?在宇嘉那儿,是较为清楚明白的。我们读出了对人性的“恶”的震惊,读出了对一种违背了最起码的人道的现象的叩问,也理解了作者表达得异常冷静的愤慨。那愤慨通过宇嘉为小说设置的结尾,令人深思地呈现了出来。
    但你的这篇作业,我个人以为,想要表达的意图,还没有表达得那么清楚明白。不错,“我”最后说,她虽然考上了大学,“却觉自己像一只陀螺,一刻也难以停下来了”,这里似乎可在原话中再加两句,如,“一停下来,陀螺就倒了。再转到原速,仍须鞭抽。而自己再也不愿被鞭抽了,所以不敢停”,并令我们心疼地说“我已很累,很累……”“很累,很累”,不是已将你想经由别人的切身感受间接表达的意图表达得清楚明白了吗?为什么我说你还没有表达得那么清楚明白呢?
    因为我作为一名读者觉得,《我的高中》一文中“我”的切身感受,实非一个“累”字所能全部包含。似有几分欲说还休之苦。还“欲说”些什么?何以“还休”?--是我这位读者想要进一步知道的。而“我”又未对你言。但你是第一个听“我”讲述的人,由你再转述给读者,按常理,即使“我”欲说还休,你也能比读者对“我”的切身感受有更多感触。否则,你也许不会郑重地转述给我们听。你从“我”的讲述中,当咀嚼出更多的苦味儿吧?我们知道,一盘录像原带,转录的过程,信号常是会减弱的。一种感受的转述,往往也是这样。宇嘉显然是懂得这一点的,所以他通过小说所允许的虚构方式,强化了他的感受。你写的不是小说,属于纪实性文体,口述笔录的那一种。故我们不可以要求你非要加以虚构来强化你的间接感受,但我们有理由要求你多给我们一点儿你的思考……
    你一定读过《聊斋志异》的。其中有些故事,蒲松龄每以“异史氏曰”的方式来评论一番。有时,为文之道,以含蓄为上;有时,也反过来,以明澈为佳。具体到你的这一篇作业,我以为做后一种选择似尤好些。不是要求你也来一套周小芳式的“异史氏曰”--而是希望,在最后,将你自己听了“我”的讲述以后的心情,写出那么几行来给我们看。因为我们读此篇,有一种阅读的心理,即我们联想到的,也希望知道你是否联想到了。我们尤其希望,你联想到的,我们没联想到;经由你的联想,给我们以进一步的启迪……站在读者的角度这样去想一想,即或一篇小文,我们也会要求自己想得更深一层。说写作这一件事实际上也是一种思想方法的自我训练和培养,正因为此。
    又,同学们对有些文体,还不能驾轻就熟。所以我的建议是--一旦写,先问自己,你将采取的,是哪一文体。文体一经确定,以最“正宗”的为范文。这么建议,似乎有些教条。我意乃指这样的一种写作过程--先通方圆之要求,知晓而后破之。其破,胸有成竹也。
    古人云:“文无定法。”现代有的作家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依我之见,大概都是知晓而后破之的意思吧!谨供参考……
    致周小芳同学之二
    小芳:
    你的第二篇作业,题曰《走入生活》。细细想来,此题出自大学本科生笔下,似有那么点儿不妥之处,或曰不够贴切。
    “生活”二字,有两种属性--普遍性和特指性,也可以说是相对性。就普遍性而言,凡人都在生活中,包括儿童。故有所谓“童年生活”、“老年生活”之分。就相对性而言,“生活”有时特指“社会”,因而有所谓“结束学生时代”、“迈向社会”的说法。
    我想,你文题中的“生活”一词,当是在谈它的相对性。因为内容告诉了我这一点。而我认为不妥,也正在这一点。
    为什么不妥呢?因为你目前还在学生时代,还并没有迈出校门,并没有真正走入“社会生活”这个特指之“场”。“生活”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概念。大学是其中的一种“场”,社会也是其中的一种“场”。这两种“场”意味着区别很大的两种生活。而你作业的内容告诉我们,你只不过人在大学这一种生活之“场”上,对社会那一种生活之“场”做了一番学子角度的窥视而已。所以,你作业内容的文题,似应是“窥视社会”,而非“走入生活”。
    当然,我不是要求你一定改成“窥视社会”。这也不是什么好的文题,只不过与内容贴切些罢了。
    苏联有一部儿童电影,其实也是拍给大人看的,片名是《我不愿长大》。
    为什么一个儿童不愿长大呢?因为他从大人们身上,看到了大人之社会他很不喜欢的一面。
    他不喜欢什么呢?即小芳你的作业中,所列举的种种无奈和丑陋。
    任何人都应该承认,那是确实的情况,是使社会这种生活之“场”比大学这种生活之“场”复杂的原因。
    多年以前,我也曾构思过一篇小说。题目都确定了,就叫《拒绝出生》--打算写一个胎儿,通过母亲的眼和心灵,在母腹中便感受到太多社会生活的阴暗面,于是不再吸收营养,“自杀”于母腹中……
    我打算写的这一篇小说,思想未免消极。但我并不认为你的作业的思想性也是消极的。恰恰相反,它的思想性是积极的。虽然你列出了社会生活的不少阴暗面,但你最后也阐明了自己所持的一种朴素的人生观,即一种自行限制欲望之无限膨胀的人生观。
    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甚至会反对。他们认为,社会是靠着人的欲望的不断增长才能发展和进步的。这也有一定道理。但一个人的欲望的非理性增长,也很可能毁了一个人的一生。人类欲望的无节制的膨胀,也可能毁了人类,毁了地球。
    总而言之,我是支持你所持的那一种朴素的人生观的。那是我喜欢的人生观,也是我遵循的人生观。
    你是有思想的女生。
    我仍记得你上学期的第一篇作业,加上现在的两篇,三篇都证明了你是有思想的女生。这三篇作业的内容,都比较庄重、严肃,丝毫没有游戏式写作的自娱性。我并不特别反对游戏式写作,但对庄重严肃的写作,确实每每另眼相看。为文之道,有一种现象是--笔者越庄重、越严肃,读者对文章的要求越高。对于其他事情也是这样。比如电影吧,不太会有人对《大话西游》怎样认真,但对《辛德勒名单》,人们一定会以特别认真的态度对待之。
    以稍高些的眼光来看你的《走入生活》,除了文题的贴切与否之外,还有内容全面与否的问题。
    依我想来,生活本身才是人的终身伴侣。没有谁能伴谁一生,父母不能、子女不能、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再恩爱的夫妻也不能,只有生活能。而且你不愿和它保持这样的关系都办不到。只有极少数的人,有资格有条件脱离社会生活。那是一种“隐”的生活。不是“隐于市”,而是彻底地隐到社会生活的直径外去。我们都不可能那么生活。
    生活是我们怎样的终身伴侣呢?它也有特别可亲可爱的一面呀!比如它毕竟会赐给我们亲情、友情、爱情这些美好的情感;还会赐给某些人在社会舞台上展示种种才华和能力的机会;还把世界上美好的风光展现给我们。如果你没有条件远足、旅行,也可以从报刊上看,从电视上看。最起码,它有一点是公正的,好天气是人人都享受着的,不独属某些人。故古人云:“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
    这时,生活像我们的朋友。当然,生活也有像小人的一面。它使有些不幸者的人生“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时,生活甚至显得冷酷无情。
    何况,还有人与人之间处处的尔虞我诈、忘恩负义、损人利己、墙倒众人推,等等。似你文中列举到的。
    我觉得,你笔下若能对生活的两面性都有所观照,并能在人与生活之关系的问题上,从生活的两面性以及人们应采取的正确的态度上再加以分析和议论,总结出更个人化的见解,此文便全面了。再说一遍。你是有思想的女生,分明又是持积极的入世人生观的女生;你似乎有以文章干预生活的态度倾向--这是我一定要鼓励的。
    所以,我对你的两篇作业,提出较高的要求,望你再改改,之后交付《文音》的编辑同学才好……
    致方宇嘉同学
    宇嘉:
    对你要说的话并不太多。你以小说体裁所写的作业《午夜》,我在课堂上已作过评价--认为那是很“正宗”的一篇小说。
    我用“正宗”二字评价它,并非语焉不详。我的意思乃是,第一,构思好。事件发生于一个午夜,确切地说,只不过发生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内,而又事关人命,肇事司机在朋友的“好心”怂恿之下,竟将自己所撞之人倒轮碾死,为的是来个干脆,避免伤残引起的欲了难了的责任麻烦,宁肯承担轧人致死的“一次性”罪名--这短短时间里的“思想斗争”,读了令人胆战心惊。第二,朋友为什么会有此“好心”呢?因为朋友经历过类似事件,撞人未死,只不过一般伤情,但对方是派出所所长的老婆,便没完没了地遭索赔,于是倾家荡产,眼看就要“起步”的好日子,从此一蹶不振,希望渺茫。不能说这朋友不是好朋友。不是好朋友,肇事之际,能急赤白脸地“现身说法”吗?但,以朋友之间的关系,说服对方将一个被车头撞倒之人继而碾死,这为朋友着想的“好心”,端的是违背了起码的人性,“好”得着实恐怖。第三,这一篇小说,自然也可以从此人所经历的类似事件写起,那么小说将必然分为两个部分,先后写两次司机驾车撞人的事件,笔墨分散,情节又有重复之感。肯定不如现在这一种穿插回忆的写法紧凑。这第三点,至关重要。因为它决定着小说将被写成怎样的一种面貌。而你,虽总共才写了三篇作业,但在一篇小说的谋篇布局方面,已显出较老到的经验,可喜可贺。
    《午夜》和《少年与邮差》,都是同学们在小说的谋篇布局方面,自己“设计”了即便有近30年写作实践的老师也未必能做到的构思方案,足见“青出于蓝胜于蓝”之说,自是规律。当然,若言你们现在已胜我,未免太过夸张。但我20余岁时,写小说的水平,低于现在的你们确是事实。倘你们也像我一样勤奋,不需30年,10年以后便足令我愧于以师自居。第四,接下来的情节更加有力度--司机碾死的竟是自己的妻子!现在你这样写了,我和大部分同学都认为,当然是一个强烈的情节,也是此小说的最佳情节。其实,你的小说写到此处,情节有着多种发展的可能性,另外的每一种,都将使小说成为另外的样子。比如:人是碾死了,但只不过是千百次交通事故中的一次,也只不过在法律部门的调停之下,根据经济赔偿能力,赔了4万元,比他的有类似肇事经历的朋友,还少赔了1万多元,于是两个朋友过后在一起喝酒时,谈起那事,都当经验,即驾车撞人致伤致残,远不如致死,因为致死也许反而少赔些钱,撞而未死如何,那就再碾……于是两个人,一个因少赔了钱而心存感激,一个因说服“得当”而自鸣得意,竟交情愈深。还有一种写法,那就是--少赔了钱的人,给了说服他该当机立断怎样怎样的朋友一些钱,以堵其口,免彼口舌不严道出那一夜的实情。但交情却完结了,因为觉出了对方人性方面的太狠,虽然丧尽天良之事是自己做下的……若我,依据同样事件,亦即“中心情节”,很可能会如上写来。
    而我不但接受你现在的写法,且认为不失为“出人意料”之笔。尤其结尾,耐人寻味,发人深省。
    我在课堂上,关于救人与见死不救的现象,讲过报刊所载诸事,都是未救的恰是自己亲人的例子。那些例子都非我编的,是大千世界中发生的真事。
    我不知道--我所讲,对你决定“让”肇事司机倒轮碾死的恰是自己妻子这一点,有无情节“设计”方面的影响?
    若无,那么完全是你自己写前的理性决定。说明一篇较好的小说,通常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便自然而然写出来的。写前,一定对诸种写法,思考再三,才做出最后决定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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