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傅嘏带回来的答复,夏侯惠并没有多少意外。
    那本来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就虞松的身世以及自己如今权势,只要虞松对得上“弱冠有才”的名声,就不会做出其他选择。再说了,为了让虞松入彀,他与傅嘏配合打了套礼贤下士、威逼利诱、以诚相待、欲擒故纵、疑人不用的组合拳,那还会有什么意外呢?
    若是事有万一,虞松竟拒绝了招揽嘛~
    夏侯惠也不觉得可惜。
    因为虞松的拒绝,不外乎两个理由。
    一者,是他懦弱胆小、明哲保身,被自己日后想要做的事情给吓到了。
    如若是如此,夏侯惠自然也不会惋惜一个无有锐气之人。
    另一,则是他乃狷介之士。
    这性情的种人,夏侯惠就更不会留恋了。
    他如今能举荐或影响到的官职,其实也没有几个,筹码是很少的,自然要用来拉拢明事理、知实务、晓变通的干吏,哪能浪费在刚直孤高、洁身自好的人身上呢?
    名声好的人,是用来装点门面的,现今的夏侯惠还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他要的是能做且敢做事的人。
    哪怕是不能同心者,也要秉持着“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的原则,姑且一用。
    他此刻刚从中护军官署出来,转道前去中书监。
    却说,自从护军将军转任光禄勋的诏令才下来数日后,蒋济便将事务交待给下属,连夏侯惠过来交接都不等,便径直前去接任了。
    对位卑权重、素有“上卿”之誉的中护军之职一点都不带留恋的。
    夏侯惠过来的时候,不仅知道即将转任他职的司马与从事中郎等僚佐已然将庶务条陈一一细录在案等他过目,就连案几庋榻等物具都重新置换过了。且特地说了声,这不是他们在阿谀逢迎,而是蒋济卸任时特地嘱咐的。
    也不由令夏侯惠好一阵感慨。
    仅是从洒脱卸任上,就可以知道,蒋济在这二十年里,犹受曹魏两代君王的宠信,绝非偶然啊!
    又或者说,从魏武曹操时期走过来的老臣,都对权柄异常敏感,也会给出一个令君王很满意的作为与姿态。
    如程昱。
    当曹操大致平定中原后,对其谓曰“兖州之败,不用君言,吾何以至此”,他便闻弦歌知雅意,交还兵权闭门谢客了。
    尚有司马懿。
    曹丕东征孙权之际,以他假节留守许昌、予兵五千,司马懿就极力推辞,最后实在拗不过才接受了任命;且待曹丕甫一归来,就急匆匆的主动要求卸任了。而今更不必说,都督雍凉多年,巴蜀入寇渐少后,他就将军务交给旁人、日常狩猎为乐,暗示天子曹叡前线无战事、可将他召回洛阳庙堂了。
    蒋济现今也是如此。
    在中护军职位上呆了十数年,一朝诏令下,便迫不及待的卸职而去。
    不贪权、不恋位,不居功,不言苦劳。
    故而,他们这些人在庙堂上声誉高、常能左右天子心志,是该夸赞他们深谙谋身之道呢,还是说将“以退为进”玩得很明白呢?
    本身就有偏见的夏侯惠,带着这种想法走进了中书监官署。
    因为执掌中书监的这两位为官风格,与蒋济、司马懿等人截然相反。
    但他们也同样备受曹叡器重,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专任”之名,朝野上下皆知是名副其实。
    所以说,在仕途之上,猫是白还是黑色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能抓到老鼠。
    已然被当刀来用的夏侯惠,有足够的自信能抓到老鼠,只是在谋身这方面.如整顿时弊、变革制度后,他可没有可以全身而退的把握。
    天子曹叡是无法帮他兜底的。
    不是对曹魏历代君王刻薄寡恩的警惕、担心自己会迎来“狡兔死,走狗烹”的清算,而是他知道曹叡即使全力兜底,也兜不了几年。
    是故,他此番进入中书监官署领职,拜会上官刘放与孙资,就尤为关键。
    关键到干系着他日后能否继续安稳掌权,甚至是身家性命!
    毕竟,如今在庙堂之上有话语权的公卿,愿意力挺的他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若是待他与司马懿站在对立面时,那就是无有一人了。
    没办法。
    谁让司马懿“忠亮”之名,乃曹魏两代君王背书的、是为朝野的共识呢?
    满朝诸公,唯有刘放与孙资不招公卿百官待见,也是如今夏侯惠觉得,可以尝试着引为助力的重臣。
    当然了,他并不奢望,刘放与孙资会帮他对抗司马懿。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刘孙二人的为人秉性,他们旗帜鲜明的站在司马懿那边才对。
    那边的胜算更大嘛~
    夏侯惠只是想着,努力让这两个人在关键时刻能站中间、不作祟而已。
    想做到这点,很有难度;且只能循序渐进、因势利导,无有一蹴而就的可能。
    好在,他也有数年的时间来推行。
    俗话说,好的开始,就是成功了一半。
    在今日的会面中,他就是想力争要一个好的开始——表明自己的态度,达成愉快共存的相处方式。
    说白了,就是求同。
    还要尽可能的,不让他们二人察觉到,自己是出于虚与委蛇之心。
    步入中书监官署,随意拦住一小吏,问了刘放与孙资的署屋所在后,夏侯惠连入职录籍的流程都没有走,便径直拔步前去。
    亏是此些年他常进入宫禁且近日名声大噪,让大多中书监的僚佐都认得他,不然定会被值守甲士以擅闯中枢机密之地的罪名给拿下了。
    刘孙在朝内素来并称,就连他们的署屋都是连在一起的。
    也不知道是方便僚佐们日常上禀庶务沟通,还是便利夜宿官署时抵足而眠、私下计议。
    时值午后,二人也自东堂伴天子署理政务归来了,皆在屋内小憩着。
    听闻值守小吏通传后,便让人将夏侯惠迎进来。
    “在下见过刘公、孙公。”
    昂然而入的夏侯惠,神态很是放松,以一种双方很是熟稔的方式拱手见礼。而刘放、孙资二人对此,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拈须颔首、面露微笑。
    不管怎么说,先前双方的关系就很融洽,在某些事情上还有了一定的默契。
    “稚权莫多礼,坐。”主位上的刘放很和蔼的招呼着,语气中透露着亲切。
    侧坐着的孙资,则是笑容可掬的来了句打趣,“可算是将稚权盼来就职了。侍郎之职空缺大半年,令我与刘公无人以副、事事皆躬亲,一把老骨头都快忙得散架了。”
    呃~
    你这也太心切了吧?
    甫一见面,就来个下马威!
    夏侯惠才刚入座,就听出了孙资的绵里藏针。
    眼前两位是以揽权著称的人,还巴不得事事皆躬亲呢,哪会盼着中书侍郎到任啊~
    这分明是在点自己,让自己到职后要有分寸,莫要仗着谯沛子弟的身份与天子曹叡的宠信,扰了他们先前事事皆专断的惯例呢!
    所以,先前的愉快,在“相近生厌”面前不值一提吗?
    “在下赴任来迟,让刘公与孙公多劳,实在罪过。”
    先是含笑就势告了声罪,夏侯惠便又话锋一转,“不过,恐是让刘公与孙公失望了。在下即使到职了,亦无改局面、无法为二公分担庶务。”
    哦?
    不由,刘放孙资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微讶。
    他们确实不欢迎夏侯惠出任中书侍郎。
    理由也很简单。
    夏侯惠的性格太强势了、出身又超然。
    而他们早就习惯了权柄在握,自然不想迎来一个无法左右的副职。先前,在天子诏令刚下来的时候,他们还私下计议过,一度揣测天子这是听进了外朝诸公的谏言,开始压制他们“专任”的权柄了呢!
    故而孙资才有了,见面便挤兑的言辞。
    哪料到,夏侯惠竟直接挑明了说,他不会参合中书监的庶务?
    太意外了,也太诡异了啊~
    不会是耍诈吧?
    比如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稚权此话何解?”
    默然片刻后,刘放出声发问道,“在其位,当其任。稚权既来受职,理应有分担庶务之责,岂有不顾之理?”说到这里,他神情微顿,又紧着加了句,“莫非,稚权打算入宫求陛下收回诏令?”
    “诏令已下,在下岂敢有悖!”
    夏侯惠当即否然。
    你个莽夫,忤逆天子的事情还少吗!
    刘放孙资一时无语。
    “在下的意思,是分身乏术、无有精力分担。”
    好在夏侯惠马上就解释了,“在下主职乃中护军,中书侍郎之职是兼领,主次有别。且刘公孙公是知晓的,今中领军职空缺,有些军务恐会还会由在下署理。军务素来以繁琐著称,在下属实无法兼顾中书侍郎之责啊!”
    喔,如此甚好。
    刘放孙资听罢,顿时心中愉悦,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作的。
    “稚权此言,不妥。”
    这次轮到孙资开腔了,依着上官的肃容指摘道,“虽职责有主次之分,但不可为稚权不履职之由。若稚权属实难以兼顾,那我与刘公也并非不通情而强求,署事就依着嗯,作一隔三罢。稚权以为如何?”
    隔三日来一趟?
    这和没有参与有什么区别呢?
    只需要在我来的那一日,将旁枝末稍的案牍堆在我案头上,不就让我形同摆设了吗?
    夏侯惠忍不住腹诽。
    腹诽归腹诽,但他也知道现在不能争。
    “若不,作一隔五吧?”
    略略沉吟,他便如此建议道,“此些年我皆在行伍中,鲜参与庙堂庶务署理,更莫说机密之事了。且以刘公、孙公之智,亦知晓陛下以我兼领中书侍郎之职,本意在于让我熟悉政务,力争在二公的教诲与熏陶下,见贤思齐而已。”
    言罢,不等刘放孙资作言,他又压低了声音,有些赧然的笑道,“陛下已然不止一次私下告诫我,遇事当效仿刘公与孙公之沉稳,莫要急急躁躁上疏多事了。”
    “呵呵~”
    “咳!咳咳!”
    话语方落,刘放孙资皆忍俊不禁。
    他们当然知道,天子曹叡虽然很宠信夏侯惠,但也烦透了他那动不动就犯颜直谏、严词上疏的性子。
    也终于稍微放下戒心,觉得夏侯惠的到来不会染指他们的权柄了。
    “嗯稚权还是作一隔三罢。”
    待敛笑容,刘放蹙眉拈须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非是不信稚权方才之言,亦非不能体谅稚权无瑕分身的难处。只是,我与孙公此些年执掌中枢机密,饱受庙堂百官诟病,声称我二人擅权、号专任。若稚权作一隔五,恐市井之中,便有‘刘孙二人权欲之炽,天子以谯沛子弟为副犹不能分’的茶余饭后了。”
    “刘公之言,不无道理。”
    孙资也紧着劝说道,“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稚权就当是体谅我与刘公罢。若实在军务繁忙,可在中书监内待上片刻再走。”
    “这”
    面露难色的夏侯惠,好久一阵的迟疑。
    最终,还是在刘放与孙资“殷殷期盼”的目光中应了下来,“事关刘公、孙公声誉,在下不敢有悖,唯有勉为其难了。”
    “如此甚好!”
    “就劳稚权多担待了。”
    事谈妥,三人尽欢颜。
    依着常理,这时夏侯惠就该起身告辞才对。
    毕竟刘放与孙资时常是很忙的,且年纪也不小了,上午在东堂陪天子曹叡署政已经耗费了不少心神,没那么多精力与心情来陪夏侯惠闲谈。
    只是这种人情世故,夏侯惠一点觉悟都没有,竟絮絮叨叨了起来。
    如声称自己最近才知道,自己最先封侯时得了与已故夏侯渊一样的爵位,是刘放与孙资促成的,然后好一阵感慨作谢。
    如说起了自己在讨伐辽东时,发现刘放孙资付出了多少心血。还装腔作势的告了声罪,声称刘放孙资身份敏感,故而他不能上门致谢啦。
    刘放孙资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心中逐渐变得不耐烦。
    只是,很快的,他们就变得目光炯炯。
    因为夏侯惠的一句愤然感慨。
    “朝野慕名者众,务实者寡,竟不思前因后果,而指摘刘公孙公擅权,此言何其不公也!彼等莫是忘了,早年陛下被阻于尚书台之外邪!”(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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