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监是以秘书监更名而来,掌机密、分尚书台权,最初的权力并不是很大。
    如刘放、孙资的权柄在在武帝与文帝期间,犹是君主近臣,大致充当着尚书台与天子之间的缓冲桥梁而已。
    清贵有余,而实权不著。
    但曹叡即位之后,他们二人的权柄就急促膨胀了。
    最显著的例子,是早年任职冗从仆射的毕轨,上表言尚书仆射王思才不配位,当以辛毗代之,而曹叡咨问刘放孙资时,他们竟以“毗实亮直,然性刚而专”之言给毁了。
    毕轨是潜邸之臣、辛毗乃三世重臣,这样的身份都能被刘放孙资一言毁之,尤其是王思任职尚书仆射,在当时是公认的不称职。
    此事过后,刘放孙资便有了“专任”之名。
    如蒋济就上疏庙堂弹劾过他们擅权,如辛毗、卫臻等夙来不与他们二人来往。
    其他名位不显、秉身直正的僚佐则是私下腹诽,市井中讥讽他们阿谀弄权之言,更胜于早年依靠裙带关系当上散骑侍郎的“阿九”。
    但有一说一,刘放孙资还是有一丁点委屈的。
    的确,他们是逢迎了、也擅权了。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天子故意为之的,是曹叡让他们必须“专任”的啊~
    事情的起因,就是曹叡刚刚即位的时候,想去尚书台查看文书,接过被时任尚书令陈矫给拦在门外,被一番亮直之言说得“面惭”离去。
    只是,曹叡的听劝罢去,当真是觉得陈矫的话语很有道理吗?
    要知道,曹叡自幼便被魏武曹操带在身边的,还得了“我基於尔三世矣”这样的评语。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臣权凌驾在君权之上!
    只是在当年,他才刚即位,曹丕给他留下的四位辅政大臣皆在,他还没有树立起君王的权威,故而才隐忍了而已。
    驭下之道,在于制衡。
    袭承汉制而立的魏国,在曹丕明令后宫外戚、宦官不得干政的制度下,宗室又需要掌兵权镇守在外,曹叡自然就将目光落在了,为分尚书台权而设立的中书监上。
    刘放孙资的权柄,遂由此一日千里。
    以致如今,膨胀到了连三公任免都能置喙的地步。
    这此中的因果始末,庙堂公卿百官都是知道的,但官场上有官场的默契与规矩。
    他们不能明着指摘天子曹叡分尚书台权,故而就拿刘放孙资当作靶子,持续定向输出。
    某种意义上,刘放与孙资就是代曹叡受过了。
    虽然他们甘之如饴。
    付出了代价,才会迎来收获嘛。
    尤其是他们的获利,远远超出了代价。
    尔今,夏侯惠直接撕破了这层薄纱、为他们叫屈,这令他们心中很是触动。
    多少年了,那么多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不问缘由的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今日终于有一个莽夫就事论事、道明始末了!
    不管夏侯惠是曲意作态还是出于真诚,都不重要,都无改他们的感慨万千。
    因为重要的是,他们一直想听、期盼着有人说这样的话语,但十数年来无人提及,连奉承他们的人都不说。
    是故,听罢,他们二人不由相顾对视、久久无语。
    当然了,感怀也只是片刻。
    宦海沉浮多年的他们,很快就恢复了心神,变得警惕了起来——眼前这莽夫如此作态,是想从他们这里得到什么?
    “些许诋毁罢了,不足一提。”
    眯起了眼睛的刘放,声音不急不缓,很是平淡,“老夫与孙公得陛下信重、恩隆无可加,被朝臣诟病几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何来不公之说?稚权好意,老夫心领了,诸类话语日后还是莫再提及的好,以免多生事端。”
    老夫虱子多了不怕痒,你小子别想来卖人情。
    有事说事,没事赶紧走。
    别耍心眼子!
    瞬间听明白潜台词的夏侯惠,并没有被看破或拒绝的尴尬。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嘛。
    他此番聒噪的意图,也只是想打开刘孙二人的心防,以期待日后彼此莫要站在对立面而已。
    而且这个意图已然初步达成了!
    以刘孙二人的城府与心计,竟只是不接受他的示好,而没有假意接受、然后趁机套话弄清他的意图。
    由此可知,他们二人的心防已然松动了。
    故而,夏侯惠也见好就收,“刘公孙公胸襟之坦荡,在下倾佩。今日方知,陛下何故以我兼领中书侍郎职也!是为期他日我受千夫所指时,亦能如刘公孙公这般安之若素,清者自清也!二公诸事繁琐,时候也不早了,在下不敢多扰,先行告退。”
    言罢,当即起身拱手作礼,大步离去。
    徒留刘放与孙资面面相觑,再次相顾无语。
    他日受千夫所指.
    是所指何事?
    告辞就告辞呗,还故弄玄虚作甚!
    刘放一时有些愤愤,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细细盘算起来。
    “刘公,依我看来,稚权所指应是士家吧。”
    同样在沉吟的孙资,更快的给出了答案,“先前清查士家之事,乃杨义山主持,最后不了了之。而促使庙堂对士家变革与清查之事,稚权才是始作俑者。陛下若有意重启士家清查,也会以他来主事。如此便可说得通,日后他将被千夫所指了。不然,以他受职中护军,彻查先前些许贿赂买官上位之事,还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嗯”刘放轻轻颔首,鼻音以应,眯眼拈须如故。
    他与孙资所长的不同。
    孙资之长在大略,连数千里外的兵事都能参详;而他胜在心思缜密,常有在细微处洞见真实的灼见。
    如孙资所言,他也想到夏侯惠所指应是清查士家的事情了。
    但这不是重点。
    试问,夏侯惠要作什么事情、是否被千夫所指,与他们二人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的夏侯惠没有动摇他们权柄的实力,且他们的宗族也没有吞并屯田田亩、将士家人口藏匿编为部曲之事。
    而夏侯惠为什么将自己即将捅马蜂窝的事情透露他们知道,也不是重点。
    答案很简单。
    无非,是夏侯惠以此来套近乎,暗示自己与他们都被朝臣诋毁诟病,想着寻求抱团取暖罢了。
    且对此,他们不需要急着作答复。
    如何决定,得等夏侯惠将事情闹出来以后,看时局与利益是否值得他们下场声援,再做打算也不迟。
    下注嘛,看到兔子再撒鹰,更稳妥一些。
    真正的重点,是夏侯惠在方才的谈话中,不止一次点明了,他兼领中书侍郎之职后,还被天子曹叡嘱咐要多学习他与孙资的行事作风。
    提及了天子的名号,刘放不敢有半点疏忽。
    毕竟,莫看他与孙资如今权柄很大,但只要曹叡稍微透露出一点不满的意思,他们将会被朝臣群起弹劾、定为奸佞之臣。
    所以,夏侯惠反复提及天子,是在暗示天子有意让他们与夏侯惠同心协作吗?
    刘放不敢确定。
    更不会想着寻个机会,去试探天子曹叡的心迹。
    揣摩上意的事情可以做,但不能明着做,不然就步入了刘晔的后尘。
    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是夏侯惠在狐假虎威,借用天子的名头来诓骗他们,让他们信以为真,日后对其施以援手。
    这种可能性.
    以夏侯惠胆大妄为的性子,是绝对能做得出来的!
    两种可能,难以分辨。
    独自揣摩了许久仍无有定论的刘放,最终还是将疑惑抛出来,问孙资对此如何看。
    孙资耷眼沉思,久久默然。
    初春时节,风雪依旧,好一阵死寂署屋也变得愈发寒冷了起来。
    耐不过寒冷的孙资,起身走去角落里,取来木炭添入暖炉中,看着木炭从黑变红、最后泛白的过程时,他倏然醍醐灌顶。
    “刘公幽州人,我乃并州人,而今竟畏初春之寒,可见我等皆老迈了。”
    咦?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伤春悲秋?
    正伸手烤火的刘放,侧头过来,满目不解。
    孙资没有看他,依旧用小铁杵撩拨着炭火,声音悠悠,“反观夏侯稚权,将至而立之年,正是身强力壮之时,着衣就很单薄。”
    闻言,刘放眼中的不解消失了。
    他们被天子曹叡赋予专任之权,约莫有十年了吧?
    还能再执掌十年吗?
    应该不会了吧,毕竟他们现在已经能称老迈了。
    但“专任”的权柄,天子曹叡还是会赐下的,因为君权与臣权博弈还会持续下去。
    尤其是,如今世家士族愈发坐大了。
    故而,天子曹叡会选择谁来继他们之后呢?
    刘放心中有答案。
    只能是诸夏侯曹,不再选择士人了。
    理由不仅是他与孙资掌权了那么多年,虽然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远远不及天子曹叡的心中所期;更因为如今宗室大将与谯沛督帅几乎凋零殆尽,若再不倾力扶持,恐寻不出捍卫社稷安稳之人来。
    “夏侯稚权乃谯沛子弟。”
    果不其然,孙资继续说道,“不管彼是否狐假虎威,我等在适当的时候帮衬一把,于天子而言,皆是愿意看到的。”
    刘放颔首赞同,“孙公所言甚是。”
    而孙资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刘公,先前你我就对稚权有声援之举,彼此关系就颇为融洽了。”
    你想加注?
    顿时,刘放愕然。(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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