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泽被杜若牵了手﹐回到内间﹐花梨大圆桌上摆着精巧的点心小食和各色干果﹐但却分毫未动﹐一看便知是专门为他所备。

    萧云泽心里欢喜﹐嘴上却偏偏嗔怪道﹕“若我今晚不回﹐你难道也要傻等下去﹖”

    杜若笑嘻嘻攀着他胳膊将他按坐在锦榻上﹐又拿过自己的手炉塞进他怀里﹐这才道﹕“你今晚不回﹐难道明日也不回﹖总有等到你的时候呀。”

    一句话让萧云泽心里如浇了蜜汁﹐却又沉沉似有千斤巨石压在上头﹐堵得他答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笑而不语。

    此时﹐众宫人见萧云泽回来﹐便在温公公带领下﹐前来给他和杜若行礼辞岁。

    本来应当到听涛堂正厅内受礼﹐但萧云泽见杜若穿著家常的小袄﹐怕她寒冷﹐加之本来也不甚看重这些俗礼﹐便让红菱将众人唤到内间﹐将早已备好的压岁银锞子和先前宫中赏赐出来的玩赏之物悉数赏赐给了众人。

    待众人散去﹐萧云泽让红菱取来温好的屠苏酒﹐然后将红菱也打发了出去﹐只剩他们二人在房内。

    萧云泽从怀中取出一支錾刻成如意云頭的碧玉簪子﹐这是他特意让吴钺寻了夔都城中有名的匠人做的﹐已经在怀中揣了这一日﹐本想明日清晨给杜若﹐作为新年之礼﹐此刻却已迫不亟待。

    掌心的玉簪晶莹通透﹐凝视之下﹐如一泓春水慢慢溶入心中﹐将一颗心儿也浸泡得软成了一团。

    杜若此刻正专心给他剥刚刚煨好的热栗子﹐对萧云泽的举动全然无觉﹐等她剥好一颗栗子﹐指尖拈了金黄的栗肉送至他嘴边﹐抬眼一看﹐只见萧云泽正凝神注视着她﹐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映着烛光﹐竟似有星光点点﹐柔波鄰鄰﹐其中蕴涵的神情意味却是杜若平日所未见。

    俗语道﹕“灯下观美人”﹐萧云泽容貌本来就俊美﹐此刻又眉目含情﹐更是如玉琢一般﹐让人不忍移开眼﹐杜若竟然看得有些怔住﹐只觉得两腮发烫﹐心头如擂小鼓。

    两人竟然就这么目光痴缠﹐呆呆地看着对方﹐话也不说。

    半晌﹐萧云泽方先醒过神来﹐为掩饰羞赧﹐他轻咳一声,笑道:“往年除夕,都是给你衣履玩赏之物作为压岁节礼,现在看你也大了,这玉簪,想来比吃食玩物更合宜些。”

    杜若也正在为自己方才的表现羞涩不止,此刻犹有些恍惚,听他这么一说,竟然不自觉就把脸儿侧过来,头一低,一头黑臻臻的头发刚好就凑在他眼前,这动作在萧云泽看来分明就是要他把玉簪亲手给她簪上。

    萧云泽一楞,但随即就一手扶了她的脸,一手将簪子插在了她发间。他忽然想起曾翻阅闲书,上面说到赠人簪子寓意为“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自己为杜若做这玉簪之时,其实并未朝此处想过,此刻一想竟然觉得心如鹿撞,口中不知不觉就将这两句话轻轻吟了出来。

    杜若虽然平日里心思散漫天真,但毕竟已经年近十五,再加上也读了些闲书,人又聪敏,多多少少也知晓些男女之情,萧云泽这两句话让她心里蓦地升腾起从来未有的异样之感,脸上更是两朵红云,艳过桃花,手下却还是推开他,小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听不明白!”

    萧云泽见她羞怯,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不知怎的,竟然更似得了趣一样,偏想要逗她,便将手伸到她眼前笑道:“可有礼物给我?”

    杜若住在这宫内,吃穿用度全是萧云泽的,她能自己置办什么礼物?往年这种时候,无非是拣萧云泽平日里喜爱的东西,或是字画或是笔砚等物,再拿到他面前,戏笑一句“这是我给你的新年贺仪”,萧云泽便高兴收下,如幼儿做游戏般,两人却深为得趣。若无,萧云泽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象今日这样主动问她要贺仪,却是从来没有的。

    巧在今日,杜若确实为他备了礼物,本来她和萧云泽存了同样的心思,想明日初一再送给他,给他一个惊喜,可现在萧云泽问起,便也沉不住气,推开他挡在面前的手,抽身回了暖阁内。

    萧云泽以为自己的调笑惹了杜若生气,正想跟进去,却又见她返身出来,手里已经拿了个东西,她走到他面前,将手一摊,垂眸低声道:“这个给你。”

    只见她手里躺了一个荷包,素白缎底,上面用银蓝丝线绣了几茎兰花,素雅高洁,做工精致,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你做的?”萧云泽将荷包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杜若点点头道:“我让红菱姐姐教我做的,花了半月的时间,绣的不好,你就暂且用着,等我以后再慢慢做个好的给你。”

    怪道这些天来,她每日总有一段时间偷偷一个人躲在房中,既不肯告诉他做什么,也不肯让他看,想来就是弄这个。

    “已经够好了。”萧云泽将荷包和人一并拥入怀中,低头对上她的眼睛,喃喃道......

    自除夕守夜之后,萧云泽和杜若两人都存了异样心思,自此再看对方就与往昔不同﹐但杜若懵懂,萧云泽又念及她年龄尚小,只说待她再大些,所以两人都未挑明,但举止上,待对方都较往日更加亲密。

    杜若素来对萧云泽心不设防,对他的缠腻更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平日里就少不了耳鬓厮磨,肌肤相触,而今更是恨不能与他片刻不离,萧云泽正值青春年少,本就对她心有所想,有时难免会忍耐不住,做些略过狎昵之举,但好在他自控之力好,也未曾逾规,心中却是恨不得杜若能一夜长大,好让他心意得酬。

    萧云泽虽然被萧天祚禁足在离宫内三个月,但这对他来说本是家常便饭,过去二十年未少经历过,所以也不以为意,天天和杜若读书下棋,听她弹琴唱曲,日子倒过得更加悠然,甚至让他想到若此生就这么过下去,诸事不问﹐也未尝不可。

    奈何天不遂人愿,萧天祚显然没有忘了他这个不讨喜的儿子。转眼已是暮春四月,这日萧云泽正和杜若在荷塘前垂钓,忽然温良春来报,说宫里头的齐公公来了,宣他立刻进宫。

    萧云泽听了倒也没有过多的反应想来除了挨骂受训,萧天祚也不会有它事召他入宫﹐反倒是杜若紧张不已。他安抚了她几句,让她在家乖乖等他,便随齐太监进宫去了。

    萧云泽这次只去了半日,傍晚时分便返回了宫内,杜若欢欢喜喜地迎上去,却发现他气色很差,眉宇之间尽是忧虑,神情也有些恍惚。虽然他每次进宫回来都不开心,但从来没有象今日这样魂不守舍过,杜若同他说话,他也只是支吾应付,全然未入耳。

    杜若心里又急又忧,便让红菱伺候他更衣,自己去找吴钺问问原委。

    吴钺看了杜若满面焦急地走来问他,犹豫了片刻才道:“我也不甚清楚每次殿下入宫,我们都只是在宫门外侯着。也许殿下是被皇上责骂狠了,心里难过,或许明日心情便好转了……”

    杜若见问不出来什么,心里还惦记着萧云泽,只好转头回去。

    吴钺看着杜若娉婷袅娜的背影,不由得深叹一口气。

    杜若回到卧房,看到萧云泽已经屏退了侍奉的宫人,一人躺在床上,仰面看屋梁上悬挂的纱灯出神,连杜若走到床前,都不知晓。

    杜若踢了鞋子,也上了床,在他身边躺下,伸手就去捏他的鼻子,想让他回神。这在平时,本是两人之间常有的狎昵之举,不料今日,她的手堪堪触及萧云泽,他就如同被火烫一样,身子一滚,向后躲开了半尺距离。

    杜若心下奇怪,一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边又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萧云泽出手如闪电,一下先握住了杜若的手腕,气力之大,让杜若不由痛呼一声。

    萧云泽这才反应过来,即刻松开手,改为双手捧了她的手,问她是否弄疼了,满眼俱是愧疚心疼。

    杜若摇头,萧云泽这种前后迥异的举动让她心里更加疑惑,她想了想,便使出自己对付他的一贯“绝技”,凑了上去,象扭股糖一样缠粘在他怀里,逼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奈何她逼问半日,只觉得萧云泽越发如木头一般,整个人都似乎僵硬了,他只说今日又挨了骂,心里烦闷,想一个人静思,除此之外,一个字也不肯多说。杜若无法,只好又收敛了举止,留他一个人养神。

    看到杜若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去,萧云泽闭上眼睛,长叹声,只觉得心里如狂涛拍岸,起伏难定。原来,今日萧天祚唤他入宫并非责骂他,只因萧云泽今年已年满二十,已是弱冠之年,按照旧制,皇子十八即可纳妃成亲,以繁衍子息,但他平日里不受萧天祚喜爱,所以延迟至今日既未行冠礼也未纳妃,昨日朝堂之上有大臣为他鸣不平,萧天祚想想也觉得对这个儿子似乎太过,更为堵悠悠众口,今日便召他入宫,给他指了婚事要将工部尚书吴正宽之女吴文鸳赐配给他。

    萧云泽听了不啻五雷轰顶,他第一反应便是杜若将如何处?他向萧天祚力辞,甚至恳求到西北戍边,只想逃过婚事,怎奈萧天祚一心只想在大臣面前做出“慈父”的样子来,况且事关君父尊严,岂能容他置喙说“不”?便呵斥了他一顿,并令钦天监择好日子,下月就下聘纳彩迎娶新人。

    萧云泽出得宫来,只觉人都恍惚起来,吴钺也早从齐公公处得了消息,他知道萧云泽和杜若情深意厚,明白这桩婚事定是自己少主所不愿意的,奈何皇命如天,也无法劝解,只能看着少主昏昏噩噩一路到家。

    可怜杜若尚被蒙在鼓中,让他如何对她开口说出此事?

    萧云泽只觉得心如刀搅,思绪更是纷杂,他忽而后怕若是自己先前忍耐不住要了她,岂不是辜负了她,害她一生?可忽而又懊悔,若是自己要了她该有多好他要是娶了他人,和杜若今后是否还有缘分?更想到杜若的身世和她妖性难泯,此后宫中若多出些人来,可该如何保全她?

    ……

    萧云泽只觉得头疼欲裂,恨不能携了杜若,连夜就逃离这是非之地,远远寻一处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之处,只有他二人为伴,了此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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