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凡进了西餐厅,文斐和另一名男子早已坐在位子上等候多时。
    昔年季思凡与文斐约会时,是偏爱坐窗边的,无意识的看着橱窗外人来人往。文斐记得她的习惯,这次也是选了窗边的位子。四人桌,文斐同男人坐在一侧,桌子上放着玻璃长颈瓶,上面插一枝红玫瑰。
    男人戴着玳瑁眼镜,个子偏高,白白净净的,人又瘦,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的模样。文斐与男人起身相迎,文斐笑着对季思凡招了招手:“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季思凡笑笑,正欲说话,余光瞥见西餐厅玻璃橱窗外王有桢一闪而过的身影,回过神来面色如常的对文斐道:“可不是不好意思?许久没回上海,路都不认得了。”
    文斐的电话打到了张公馆去,之后才接了她小楼里的分机。文斐在电话里说出来聚聚,她要先问过张啸林的意思。其实她没想到张啸林能爽快的答应她出来赴文斐的约会,可他还是派王有桢跟着她。他怕什么,怕她跑了?季思凡嘲讽一笑,听到文斐介绍着她身旁的男人:“苗昱聪,我的……先生,与我是同事,也在复旦教书。”
    先生?季思凡想笑,嘴角却只能勉强维持着刚才的礼貌。她想再把苗先生看的仔细一些,又觉得眼皮有千斤重。视线之内模模糊糊,一个踉跄便要倒下去。
    “季小姐。”苗昱聪冲她伸出手来。
    季思凡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镇静了自己,伸手与苗昱聪相握,有些僵硬的笑道:“以前总在心里想着谁会征服小斐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今天一看,苗先生倒也像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在学校教授国文。”苗昱聪伸手请季思凡落座,亲自斟了咖啡,微微笑道。“总是有人说国文先生迂腐的,还好小斐不嫌弃。”
    季思凡见了文斐,总是找不到之前两个人无话不说的那种自在。她随着苗昱聪文斐夫妇落座,对于苗昱聪的话语只是微微笑笑,并没有接话的意思。
    服务生端了三杯柠檬水过来,又分别递给他们一人一份菜单。苗昱聪出身普通,在细节举止中并没有文显明的体贴入微,仔细谨慎的依照两个女士的口味挑选了菜式,服务生拿着点好的单子离开,三人又陷入沉默。
    “我打电话到文公馆,你不在。”文斐也似感到了两人之间的生疏,   “你……”
    “我现在,在张公馆。”季思凡喝了一口柠檬水,发现张啸林的名字也并非那么难以启齿。她在文显明墓地和文斐相遇那天,文斐就应该明白了。她现在嫁了别人,她管不着她,她也管不着她。
    “噢。”文斐似是应着又似叹息,一时间大家又都无言了。
    浓汤、沙拉、牛排……菜式一样一样的上来,文显明和文斐偶尔引起几个话题,大家也可以聊上两句,气氛不至于太过沉闷。只是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是意兴阑珊勉强应付不致冷场罢了。
    “小斐,你们这么久没见,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你们先聊着,我还有事情。”吃罢饭后,苗昱聪示意服务生结账。他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借故离开,她们姐妹还好说话一些。
    文斐点头,并没有挽留,和季思凡起身相送,待苗昱聪的身影离开之后对季思凡道:“正好,咱们去看场电影。”
    季思凡点头,挽着文斐出了咖啡厅。两人正沿街上走着,文斐悄悄捏了捏季思凡的手,示意后面有“尾巴”。季思凡早就注意到了王有桢,不想文斐也发现了。虽多年不见,儿时的默契仍在,两人买票进了影院,电影已经开始了,是一部黑白的故事片,据说是一个姓鲍的当红影星主演的。放映厅的人不多,二人看了一段,索然无味。
    文斐问季思凡道:“你觉得这个演员如何?”
    “长相不错,但似乎演的没什么灵气,风尘味太重。”季思凡看了一眼文斐,“怎么问起这个?”
    文斐不答话,向后看了一眼佯装观众的王有桢,对季思凡眨眨眼道:“不如现在甩掉他?”说罢拉起季思凡的手道,“走,咱们从那边侧门出去。”
    王有桢正瞧着屏幕愣神,并没有注意到前面的季思凡已经悄然躬下了身子。季思凡和文斐从侧门出去,如同儿时玩小把戏得逞一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这下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文斐招手拦下一辆黄包车,和季思凡坐了上去,报了某个咖啡厅的地址,车夫便一溜烟的开始跑起来。季思凡年少时极少坐黄包车,在国外更是没有坐过,一时间恍如隔世,伸手抓着车篷的边缘。咖啡厅离影院不远,车夫没跑一会便到了,文斐付了钱,带季思凡走进了咖啡厅。
    这个咖啡厅看起来比方才去的那个要高级一些,季思凡给了侍者一张票子做小费,自己动手煮了咖啡,加上牛奶递了一杯给文斐道:“也不知手艺是否生疏了。”
    咖啡香随着杯子冒出的热气袅袅穿出,文斐自己取了桌子上的糖加了一勺搅匀,浅浅抿了一口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喝。”
    “不知怎的,到了法国后,不太爱自己煮咖啡了。前几个月去了一趟英国,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倒是习惯了喝红茶。”季思凡在自己面前放下一杯咖啡,用手比划了一下。“在英国的一个表姐家里,通过这么一个小黑匣子看奥运会。”
    “倒是个新鲜物什。”文斐似有所感慨,“我看过这个新闻,是叫做电视机的吧。现在全中国都乱的很,尤其是上海,哪及你在国外自在逍遥?”
    “听说德国那边,也是有点乱的,连带着,英国法国也早晚有一天会乱起来。”季思凡道,微微低下了头,看着咖啡杯的猫一样的图案发呆。“回来了,就走不了了。”
    青蓝色的杯子,季思凡在其中倒上半杯牛奶,拿着勺子搅了搅,白色的牛奶沫挂在杯子壁上:“我没想过他骗我。”
    文斐默然了一会,直到服务生端上两份芝士蛋糕,这才对季思凡道:“这家店的小蛋糕很好吃,你尝尝看。”
    季思凡叉了一小块蛋糕放入口中,又喝下一口咖啡:“别光说我,说点你的事情。”
    “我?”文斐喝了一口咖啡后才道,“去了天津教学,环境和人都生得很,前清的大臣遗老们都跑去那里避世去了,心中烦,所以回了上海。”
    “那苗先生呢?总是有一点罗曼蒂克的吧。”季思凡端起咖啡杯笑着问道。
    文斐的手无意识的转着腕上的玉镯,缓缓开口道:“也没什么,只是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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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津认识了,追我追的紧,人也不错,就答应同他处着看看。一天和他在公园散步,他突然跪下来,单膝跪地,跟电影里演的似的,把我吓了一跳。那段时间天津的学生也在闹腾,我们这些教员吃力左右不讨好。有他的安慰,我的心里也就释然一点,脆弱的女人容易给自己找个依靠嘛。他家里就他一个,也没有攒下什么钱,所以在天津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照了张相,请要好的同事一起吃了一顿便饭。没过多久,天津的大学出事了,我们就回来了。”
    “哦,”季思凡啜了一口咖啡,缓缓放下杯子,脸上看不出失望喜悦。“有人照顾,作着伴,总比一个人好。”
    “嗯,也就是这样了。”文斐点点头道,“挑不出什么大错,也说不上是有多动心。有什么心事可以说说,平平淡淡,也是一种福分。”
    “平平淡淡,也是一种福分。”季思凡跟着念了一遍。她想起文斐在很多很多年前给她说过一句,绝不要没有爱情的婚姻,如今也这么妥协了。不经意间朝门外一瞥,看到了张啸林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外的街道上,季思凡起身。“时间不早了,下次再出来吧。你若找我,就打张公馆的电话。”
    和文斐道别后,季思凡出了咖啡厅穿过马路敲了敲司机的车窗。车窗缓缓摇下来,她看到阿四惊讶的脸:“季小姐?”
    “你怎么在这里?”看这样子倒不像是追着自己来的,季思凡问。
    阿四拉开车门下车,站到季思凡面前,刚想说话,突然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三爷”。
    季思凡回头,张啸林望着她,声音粗声粗气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怎么,这个地方,三爷来得,我来不得?”季思凡转身便走,张啸林没有拉她。阿四想上前去追,被张啸林拦住了。
    季思凡漫无目的的走着,一个小孩过来问她要不要买烟。她看到小孩子可怜兮兮的眼神,动了恻隐之心买下一包。烟是市面上常见的哈德门,没什么特别。小孩子谢过季思凡,转身去了街对面,季思凡目送着小孩子离开,发觉原来自己转到了方才街道的后巷,一个女人站在二楼的一扇窗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季思凡被这目光看的烦躁,她识人的能力很好,认得这个女人是方才电影中见过的,文斐还问她感觉这个演员演的怎样。隐隐约约的,这个女人给自己一种熟悉感,似乎在看电影之前,在她去法国之前,她就见过她。
    拦下一辆车子,季思凡坐了上去,把女人的目光甩在身后。她现在脑中一团乱麻,理不清楚,也不想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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