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发呆,楼下的太后款款走了上来,我看着她笑意满盈的眼睛,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然而仅仅两秒之后,咫尺之隔的相望,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心头滋味骤然平淡了许多。这不过是个虚拟时空,眼前的太后不过是个龙套,我不该厚颜自欺。
    太后含笑朝我走来,一股淡淡的丁香气味迎面打来,是我们家常用的洗衣液香氛,我浑身不禁抖了一下,心潮再度汹涌起来。我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却没有料到,她只是与我擦身而过,仿佛并没看到我。我有些愕然,刹那间,两个字没来由地脱口而出:“老妈——”
    太后身形连顿都没顿一下,径直走上了二楼,她用力揉了揉支仪的脑袋:“你很讨厌你大哥?”支仪狠狠点头。太后颔首:“一个人最悲惨的境界,不是有人想买暗花砍死他,而是连砍他的兴趣都没有。”支仪一脸恍然大悟,我听了险些吐血。如果这个镜像时空是照着真实历史描摹出来的,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其实我不是太后亲生的?
    太后接着道:“那所高中只收会打桥牌的学生,对吧?”
    支仪瘪瘪嘴:“可我的桥牌是语文老师教的。”
    太后道:“正好,你可以跟你大哥学一下,他桥牌玩的还不错……”
    嗯,太后还是很疼我的。
    支仪一副烈女模样断然摇头:“我死也不要认那个讨厌鬼为师!”
    太后揉揉她脑袋:“报复的最高境界,是把那个人所有的独门绝技都榨干,让他没饭吃。”支仪拔脚就朝我房间窜去。
    好吧,太后果然不是我亲妈。
    我看着支仪流星一样的身影,知道她即将跟十七岁的支微抬杠,而我也将会跟八年前的自己照面。一通震天响的拍击之后,房门打开,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来,我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心情很是有点璀璨。两下交涉不成功,支仪泪花花转向太后求助,太后二话没说,一巴掌拍到“我”屁股上,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之后,“我”立刻举了白旗,低眉顺眼地当了支仪的棋牌师傅,看得我咬碎了牙。
    太后瞅着兄友妹不恭的一幕,甚是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就要回房,冷不丁被门铃声给叫了下去。我看着太后气势汹汹朝楼梯狂奔,晓得自己在这里不过是空气,还是下意识闪身给她让道。来人是个秃鹫眼老头,五十岁开外,一脸谦恭,不知是何底细,但我瞧着总觉得眼熟。太后将他请进来,吩咐家政阿姨上茶水,俩人就在大厅里谈起事来,我坐旁边听了没两句,就知道了个大概。
    如果换了八年前的我,还是听不懂这些猫腻的,可人毕竟是会长大的,而长大就意味着,从一个世界转战另一个世界,明白一些在前一个世界里不明白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能肯定的是,这是人生中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
    听太后叫他“海教授”,我才猛然想起,这货就是诓皮包梁来送死的那个海老头。前车有鉴,这厮会上我家来,八成也没太后什么好。奇怪的是,两人虽然都是生物学方向的,但一个做蛋白质,一个研究海洋生物,八竿子打不着,海老头要做新项目,何以会找上我家太后?
    电光火石间,我忽的想到某种可能。之前我一直想不通,海老头如何会知晓支家祠堂底下有古怪,可事情一扯上太后,很多疑问就都迎刃而解了。多半是海老头无意中得知了太后的身世,他一生物教授,必定是满怀能杀死猫的好奇心,于是顺藤摸瓜,摸到了支家某些秘密。太后自然不会透露关键的部分,所以他才会耗了八年功夫去破解。
    肚子里正翻滚着这些念头,身后一声巨响,少年支微摔门而出,趴到阳台栏杆上大嚎:“太后饶命!”底下海老头大骇,一脸震惊地望望楼上,又望望太后。太后云淡风轻饮了口茶:“小命已经丢了?”少年支微抹把泪:“并没有……”太后点头:“那就再等等。”
    我跟少年支微一齐吐血。少年支微怒了:“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个问题。”太后金口轻启:“讲。”少年支微遥遥翻了个白眼:“我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我跟海老头都兴致勃勃围观。太后点头:“然而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话她是用四川话说的,不知旁边海老头听懂没,反正两个我是懂了。少年支微继续翻白眼,一边爬回了房间,不多时,门后传来支仪的旷世奸笑,海老头又是一阵骇然。
    一盏茶的功夫,俩教授斡旋完毕,海老头悻悻离去,太后坐着礼貌地说了句“慢走不送”。我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一阵不安,直到不久后少年支微再度沥血而出,我才醒悟到那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年支微观察力还不错,吐血的同时还关切海老头去向,我回想起八年前的同一时刻,终于意识到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我立时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感觉天地都在旋转。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太后压根就听不见,可我还是忍不住吼了出来:“不要去实验室!千万,千万不要!”
    太后显然没听到我的嘶喊,关照了少年支微两句,然后在他白眼直翻的抽搐视线中,连衣服都没换就出了门。我追上去,试图去拉她,结果扑了个空,手直接从她身上穿了过去,又完好无损地缩了回来。
    望着远去的车子,我这才明白,那天海老头企图以联手开设新项目的名义,让太后提供支家的相关资料,太后察觉到支家的秘密已然外泄,表面上虽然拒绝了,暗地却跟了上去,以期查看图谋不轨的到底都有哪些人。那天晚上,太后似乎陷入了某种困境,一直没有回来,我爹知道后,急匆匆赶去了实验室大楼,结果跟太后一起葬身火海。
    自此,我和支仪成了孤儿,相依为命。葬礼后我才知道,我老爹仙游时,他公司刚好遭受重创,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留下的烂摊子在几个叔伯的帮衬下,好歹是整治利索了,但打点好人员和外债后,剩下的资产也所剩无几了,变现后加上信托基金,也刚好只够兄妹俩上大学,根本没给我娶媳妇开枝散叶继承香火的余地。
    过去与现实交错,我的思维开始混乱起来,最后竟生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我想,刚才的种种已经证明,我在这个时空虽然不能动人,但却是可以动物的——别打岔,我是说动“物”——如此一来,只要我想办法阻止太后去实验室,不就能阻止这场悲剧了?
    有没有可能,这其实不是一个镜像时空,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存在于八年前的时空?有没有可能,我之所以不能为人所看见,并不是因为时空虚拟,而是因为,我原则上不能改变历史,不能破坏业已形成的世界?换言之,有没有可能,我其实可以换个方式,比如死死摁住车门不让太后出来,就能重塑历史,改变一切?
    我心头大振,瞅准旁边一辆自行车,就拽过来骑了上去。我一路跟着太后,不停思索该怎么做,好在太后开车向来谨慎,我倒没把人跟丢。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一个奇怪的地方:我骑着自行车,周围的人是看不到我的,那他们该如何理解一辆自行车自个儿在路上飞窜?
    我心头一跳,浑身血液骤然凉了下来。下一刻,我但觉眼前一花,就看到路上一个黑洞洞的井口,足有四个游泳圈那么大。我没来得及反应,就连人带车栽了进去,我本能地大叫一声,眼前一黑,身体忽的停了下来。我一眨眼,发现眼前是一扇灰败的木门,我的双手正握在两个铜锈斑斑的门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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